5846-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国民党将领改造纪实-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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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困浅滩遭虾戏,
虎落平阳被犬欺。
梁培璜看后大怒,他要黄维立即回答他,“虾”指何人?“犬”指何人?黄维依旧懒洋洋的,两眼朝上,不予理睬。梁培璜愈发怒目相逼,刻不容缓。董益三虽已上床,但未入睡,此间他霍然翻身而起,一言未发,从桌上拿起黄维的笔记本,翻阅之后,箭步向前,重重打了黄维两耳光。黄维这时,不,国民党第十二兵团司令这时才显露出将军的气魄,只见他浓眉似宝剑倒插,胡须如弓弦横拉,猛一挥拳,朝董益三脑门击去。梁培璜眼尖手快,轻轻将董益三一拉,黄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待黄维从地上爬起,脸颊已是皮破血出了。
正在胡同外值班室的管理员闻讯赶来。管理员一反音调低微、语态和蔼的常态,涨红着脖子,放开了嗓门,通过严厉的斥责制止了这场行将继续的“内战”。
不到十分钟,管理员伴同姚处长走进了这条胡同。这位功德林的最高负责人,表情依旧平静,但是话语格外严肃。他在听完了董益三、梁培璜、黄维以及目击者林伟俦和陈长捷的情况反映之后,立即指出,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严重性在于这是发生在功德林里的第一个打人事件,而打人是严重违反共产党的政策规定的。
姚处长和管理员走后,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是黄维,倒是董益三。在姚处长讲话的时候,特别是在他宣布“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的时候,黄维的紧张程度和董益三的轻松程度是相等的。可是姚处长对严重性的理解,不是“相提并论”,而是“打人事件”,这就使黄维如释重荷,董益三如丧考妣了。
当然,这时候黄维未免太乐观了一些,董益三未免太悲观了一些。管理员又走进胡同里来了。他先找黄维到胡同走廊,通知黄维说:“你发言的观点是错误的。我们希望你能够通过继续学习,明辨是非。”他后找董益三到柏树旁边,告诉董益三说:“坚持正确的看法是对的,要求进步也是对的。但是,你身为组长,动手打人,这不能表明你的进步,只能表明你的落后。”
对于黄维来说,虽然受了共产党的为他所不愿接受的批评,但是那远没有董益三的拳头富有刺激性,而且,共产党批评的锋芒是直指董益三的。所以,黄维终觉得在心灵上占了上风;对于董益三来说,虽然受了共产党的为他所不曾预料的批评,但是自己毕竟出手打了人,而且,出手的动机是共产党已经理解到了的。所以董益三亦终觉得并未败在黄维之下。就这样,尽管管理员分别给黄维、董益三讲的什么,他们两人互不知道,但是黄维、董益三已经发现,他们两人各自在心理上,几乎同时恢复了平衡。
功德林里的第一次打人事件的意义,战犯们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在他们获赦释放离开功德林的时候才知道的,那就是:这是最后一次打人事件!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第二部分第五章 胡同之间(3)
目睹着董益三和黄维的冲突的旋涡的形成、却远远地跳在岸边从而没有湿身的人,是陈长捷。这是一个显得很文静的福建人。保定军官学校六期毕业生,与傅作义是同期同学。他也许是旧书读得很好,新书读得不多,有些信迷信——这里有一个不小的根源:幼年时他本来不信鬼神,一次家乡的一位泰国华侨带回一尊佛像,众人皆拜倒其下,烧香祈祷。陈长捷携带一柄短剑,趁月色朦胧,对准佛像刺去,不料刀断而像未动,使他骇然回奔,从此不敢否认鬼神。
也许他以为菩萨待他不薄,所以一九四八年六月,华北“剿总”总司令傅作义派他来天津任警备司令时,他一到天津就向天津市长杜建时声称:“我是来准备打仗的!”同年十二月,杜建时认为防守天津是死路一条,与其等死不如突围,担任天津防守的国民党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八十六军军长刘云瀚暗示杜建时愿意立即行动时,陈长捷向他们郑重表示:“如防守天津部队撤走,将置北平于死地。一切应为傅作义负责。如你们把部队带走,我只有自杀。”在一九四九年一月,解放军进攻天津的部署已经完毕,总攻开始之前的一个拂晓,第四野战军写给陈长捷、林伟俦、刘云瀚三人一封信,劝告他们放下武器时,他们复信称:“武器是军人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军人之耻。”而最后天津城防已破,陈长捷才感到他身上并没有菩萨的灵光,躲进警备司令部地下室大骂傅作义:“让我们牺牲,作他们讨价还价的资本!”
当然,维持陈长捷半生戎马生涯的支柱,不会是泊来的一尊佛像,只会是国民党反动政权。那么,当南京总统府门楼的柱头已经倒下的时候,陈长捷又将以何物作为他生命的支柱呢?作为一个头脑比较冷静的人,陈长捷不会不正视这个问题。
关于这一点,陈长捷和邱行湘不同。邱行湘在国民党政权垮台以后,他既不能改变这个现实,而失败的仇恨、没落的悲哀又使他不能够清醒地正视现实,从中吸取应有的历史教训,总是长时期处在一种自相矛盾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中。陈长捷出自对共产党的仇恨,出自对共产党的胜利的嫉妒,更出自对共产党的胜利的不解,他不愿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被动的路子,哪怕就是单单为了死能瞑目,他也要主动出击,把战败他的对手里里外外端详个饱,看看共产党究竟是不是长有三只眼睛的马王爷!除了这,他认为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无聊之举,一切都是寄身海市,四大皆空。为了这,陈长捷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共产党的老祖宗马克思那里开刀。他将他妻子由上海寄来的一点钱,托功德林管理员买到《资本论》第一、二、三卷。自此,陈长捷只身开进“已知己欲知彼”的战场,他发誓要从这里寻出人生的真谛来。
邱行湘在得知黄维遭打、陈长捷买书的新闻后,不觉连连摇头。他认为前者过于“现实”,而后者又过于“浪漫”。在固有的人伦规范已经解体的时候,现实变得渺茫;在新型的人际关系变得冷漠的时候,浪漫等于空虚。他认为黄维与陈长捷的不同的错误的共同原因在于对生活过于认真。认真是好的,邱行湘从来不反对认真。他对他的老上司黄维素所敬仰的原因之一,就是当年黄维任六十七师师长、他任该师副旅长兼团长的时候,师部有四十多万元公积金,是抗战转移时由黄维一手积累的,黄维升任本军(十八军)的军长后,完全有权带走,可是黄维一文不拿,实在难得。以致成为陈诚军事集团上层经久不衰的佳话。而陈长捷忠于职守,忠于朋友,在重兵压境之下,断然拒绝了和平解决天津的通牒,亦算刚烈之士。可是,邱行湘继续认为,包括他在内的一切努力,现在看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过去好孬不是吃闲饭的人,但是天下有谁对他们负过责任呢?现在作为败将,当然更没有二话可说,他们有什么必要向谁负责任呢!
《内经》云:“怒伤肝,悲损肺。”邱行湘既不愿像黄维那棒伤肝,也不愿意像陈长捷那样损肺。他站在两条胡同之间,漠然无声,超脱物外,其间唯一的存念是:不求我行我素,但求得过且过。
军事上的进攻和防御并不是这样容易割断的,体力劳动现在最能符合邱行湘的心境和个性。学习于他来说,像被俘虏一样难受,劳动于他来说,却像打仗一样痛快。尽管邱行湘把他个人的劳动称为“无为而无所不为”,但是他心甘情愿地用汗水来润滑生命的机器。
邱行湘在功德林的织布厂里织过土布,他把失望的灰线和希望的金线交织在一起;邱行湘在豆腐坊里磨过黄豆,他把思想的豆渣和思维的豆浆交融在一起……在一般情况上,意识是在非意识的状态下形成的,可是对于邱行湘来说,周而复始的旋转,只能对他的身躯产生意义。因为他麻木,所以他需要刺激。譬如说,战犯管理处有意让从事劳作的战犯们知道,功德林的大部分手工生产都是赔本生意,这里生产的香烟即令降价一半也卖不出去。于是,他的军人的气质里,又产生了一点商人的心计,他和他们现在热衷于干一件赚钱的活路——种蔬菜。而这个第三者——哪怕是一个萝卜——也能像一座山峰那样,堵截他和他们来自两个战场的意识的合流。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第二部分第五章 胡同之间(4)
戊字胡同里,除了国民党战犯,还有三名日本战犯。一个是名叫上村的原北平宪兵队头目,一个是长期在中国搞经济情报的特务,一个是日本陆军司令部的高级军官。对于日本侵略者,就历史的阶段性而言,应该是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共同敌人。但是,历史上有些事情是难以理喻的。就在共产党三令五申,八项和平条件的第一条必须包括惩办日本战犯的时候,国民党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公然宣判日本战犯冈村宁次无罪,并将冈村宁次及其他日本战犯二百六十名送往日本。平心而论,国民党此举是极不得人心的。包括国民党战犯邱行湘,在得知此事后立即承认,这是国民党的一次严重的卖国行径。对照起他时时引为趣谈的一桩陈诚轶事,邱行湘更认为国民党给中国人丢了脸面。
那是一九三○年十月,陈诚赴日本观操,日本高级将领,对陈诚竞相邀宴。有次,日本将领在席间当众问陈诚:“你年纪很轻,资历甚浅,怎么能够当上将?”陈诚正襟危坐,反唇相讥曰:“你们日本的裕仁年纪很轻,资历甚浅,怎么能够当天皇?”陈诚一语,四座皆惊。日本将领大为恼怒,认为陈诚有意侮辱天皇。乃至陈诚回国后,留下一场外交风波。事后,邱行湘听国民党外交部长何应钦的随从副官张涛说,这件事最后由何应钦出面与日本打了招呼才算了事。
现在,中日战争八年的最终结果,是日本人走进中国人的监狱。尽管邱行湘以国民党战犯的身份,与日本战犯生活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因为自己是失败者,就去同情另外的失败者。反之,他暗想若是共产党打算在监狱里“坚持抗战”的话,他是乐意“分进合击”的。
然而他在同一条胡同里,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国民党战犯除了写材料的、养病的,是必须劳动的,日本战犯却用不着拿中国锄头;国民党战犯除了病号吃小灶,其他人吃的是中灶,日本战犯却全部吃小灶。也许小灶能使人精力过剩,上村等人整天整日地在胡同内的三角形地坝上打网球。网球是白的,在邱行湘看来,它与报纸上“惩办日本战犯”的黑字是何等的不协调。日本军人诚惶诚恐地离开了故土,却舒舒适适地生活在异国——这几乎是太阳旗高悬在中国大陆的时代才能享受到的。
不受时代变迁的影响而最完整地保持着生活的全部内容的,要数这位矮胖的上村。他的妻子也在中国大陆。中国政府把她的住房安置在功德林附近,上村可以定期出去和他妻子同居。三年以内,上村一家接连添了两个孩子。
邱行湘惑然了,他问上村:“你身为囚犯,哪有条件养活你的妻子儿女?”上村笑道:“中国共产党对我们日本人不错。中国实行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