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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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毕了,胡子阿爷独留厅内,沉默良久。有人来问饭,他挥手不要,说:今日闭斋。天已昏黑,胡子阿爷独自久久坐着,满室寂静,不闻脉息之声。
胡子阿爷颔下的银须,在暗闇中显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银丝在微乎颤动。时间不知在这大厅里走了多久,胡子阿爷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烫着一般涨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红亮。胡子阿爷插第二支香时,手颤抖得愈发困难,那香断了一小截。胡子阿爷心剧跳着,把这支断香插牢在那点红火一旁,又点第三支。他唤着“必斯民俩……”(必斯民俩:古兰经开端第一句)的时候声带浊哑,吐不出声。阿爷心中恐惧,把香恭敬举起,插过去。插时,那香折了几处,却没有断开。老人的颊上,两股热泪潸然滚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先如处子后如猛虎
三个碎碎的红火,在全黑中亮了。
胡子阿爷礼乃玛孜。诵毕《默罕麦斯》。在这间地下的密室里,他改为高声赞诵已有十五年了。胡子阿爷渐渐寻到自身的位份,轻轻地开始了个人的功课。即克勒,这安慰的蜜药,这渡世的舟船,开始了。
胡子阿爷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两支或断或坏,使他觉得惩罚在逼近。他心里委屈,可又不敢申辩自家举意的干净。十五年来,《默罕麦斯》已由高声吟诵,但口唤却久久不来。不能陶醉;年轻时多少次应验的感应,那一次次清晰的图景,都一直不能再现。年轻时只是一个伊斯儿,一个盐茶地方的穷后生,随老人上阵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时常常陶醉。胡子阿爷聚集精神,想突破两目冷灭的黑暗,想求得造物的独一真主襄助,但是奇迹不肯降临。
他独自沉默着。先竭尽全力,忍住自家那不争气的伤心。
人怎么不能如愿呢,他想摒绝这种杂念。多少年了,青壮熬成老汉,但幻觉没有到来。何止幻觉,连陶醉也不能达到。他心中孤苦无依,便闭斋使举意更诚信。平凉、米脂、泰州、固原,光绪二十年有四支饥民造反,给养枪械都由胡子阿爷的人供给。可是,人怎么不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选枪手烈士二十人,汇集京南真定南关,胡子阿爷(光绪二十年,他记得人称他一棵杨三师傅)送走了两个儿子留根,下了翦灭刘仇家的口唤——他随八十名刀手洗了大净等着,可是仇人却暴死在京城了!人怎么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结籽呢。从那以后,如在苦狱,日日自责,夜夜悔恨,可是即克勒中贵重如金的陶醉,并没有降临。
在痛苦中,伊斯儿——胡子阿爷念着,借一股异妙的神语,洗涤自家残碎的内心。后来选了四户人,远走长江,潜入湖南,想寻机灭左屠夫的后。可正逢河湟事变,全国禁回。四家男人因为念圣纪暴露,三人入狱监杀,一人逃回西省。迷茫中,身子渐渐溶化,心底的位份应和着流畅的即克勒,呼应击碰,清脆悦耳。阿爷念着,从尊贵的即克勒中一寸寸脱离,念进一派混沌之境。光绪二十年京南埋伏的失败淡化了。光绪二十二年湘阴奔杀的暴露淡化了。血仇的冤主,左家一门的衰败淡化了。执刀的仇人,凶残的刘刽子一夜病毁,他也一丝丝地淡化了。万事都在隐去淡化,存活的光阴里,没有一丁半星的圣性了。胡子爷念着自家的即克勒,觉得自家的罪已经不能恕饶。神秘的声音冲漾着一颗枯硬心脏,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具行尸了。人怎样才能应心,人怎么不能如愿,养育的主啊,胡子爷一遍遍地诵念着。
秘密的赞诵念法,美不可言。胡子阿爷念着,觉得自家只靠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西省大地上,处处有隐线,城城有暗党。枪械银粮,已能凑足一师。血性教下,争先求殉命的,不止数十人。但是左家衰了,刘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溅上一股子血呢?
胡子阿爷想求一次近主的机会。他知道事情的启闭,不能没有主的意欲。夜复一夜,他在密室,在坟上,在深山,在旷野,大净举意,沉入赞念,等候着自己的时间。一切都只能仰仗全能的、无所不在的养主。没有主的指引,他连捕追的方向都迷失了。
但是,那机会那时间一直不到,胡子阿爷在宣统二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次年,终于结交了代理总兵的游击、哥老会金兰山坐堂大爷——铁游击。客人身躯矮小,筋肉不露。为防差失,胡子阿爷吩咐二掌柜,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枪两枝。客人随从两人,由大掌柜摆酒,陪客都是同治十年的殉教人的孤儿,怀藏利器,不劝不饮,以陪笑公开监视。铁游击一人由胡子阿爷夫妇陪着,在密室中长谈三天。每到谈深一层,阿爷便道歉告假,躲入静房坐静点香,等候显示。铁游击江湖惯客,举止从容,当怪不怪,心平气和地在指给的厅堂庭院里踱步,等着胡子阿爷一步步的回话。姑奶奶(师傅女子、伊斯儿妻子从十五年前,便被人称为姑奶)陪坐,不厌其烦,把些个碎枝末叶问询得细上加细。
铁游击说:“不慌不慌;不用说等三日,大丈夫办事,先如处子,后如猛虎!”
姑奶奶道歉说:“我们庄稼人,哪里见过世面,只当是串个亲房,浪个乡里。”
胡子阿爷一遍遍地举念,盼望着冥冥中的口唤。静房中央,并排三根香火燃着,悄无息声。大事临近,胡子阿爷依然心如死灰,麻木之中,挺着一株无形的冷静之芯。三炷香火黯然地亮着,青烟缕缕拂过。此人掌握的金兰山势力不小,近年多在行伍军官。哥老会一如自家教门,信徒敢死。胡子阿爷漠然听着自己的即克勒,身心渐渐沉入。
但是没有陶醉。没有像娃娃时那样,能使正月十三的大血战重现。也没有肃州城里,预先看清了一湖三岛的地点那样的显迹。心凉如秋水,意念耸立其中,像一根不动的铁芯。伊斯儿退出静房时,不再奢想。他慢慢朝客人那搭走去,觉着满心寂静正是愤怒,不像火,而像水,而且不漾不摇,沉沉的如一腔子冻铁石块。
胡子阿爷清清嗓音。
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金兰山的坐堂大爷,正握着总兵大权的铁游击,脸上堆笑,眸子不动。
胡子阿爷决心下了。方向失了,捕追的前方失了名姓。光阴尽了,自家的年岁早已不容再等。回想前三代,师傅、竹笔老满拉、喊叫水的马夫,都是当断则断。既然——
西省宁夏道里……真有左家的子弟做官?
金兰山大爷笑容不改。
官职是?
补着一个后营哨官的缺。铁游击答。
再敢问一句,胡子阿爷静静地说,动刀枪开杀戒,贵高山图的是什么呢?
这黑帮大爷呵呵笑了:病羔子人人宰得!抢一口肥肉!若能成抢个毬攘的煮全羊!
胡子阿爷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决心只能下定,除此更是四面迷茫。若把时机一个撇了再撇一个,临终就挣不上口唤的血衫衫穿了。他久久不语,他知道只要一句话,潜伏在西省上千里方圆处处角落的烈士勇者,就会随风而起,走向末路。
黑帮游击一拱手:不知能否请教一句?
胡子阿爷摇头。
铁大爷站起来:贵门机密,不敢穷究。但刀斧悬顶,总该让我也知道,何以约束,限定何在。若不然,枪是枪,毬是毬,怎能往一搭里搅呢?阿爷恕小弟粗鲁。
阿爷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浊滞,无法穿透。决心下定了。阿爷一字一字地说:
“不要劫财,我要宰命。”
金兰山大爷铁游击咚地跪下,大声致谢:阿爷神色不变,一诺千钧。小弟从小走进黑道,总听长辈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寻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变色。今天见上啦!受小弟一拜!
胡子阿爷麻木地听着。
两人在密室里,头顶头,谈到天明。姑奶奶一直陪坐,手里捧着一盏茶。四壁灰墙里,枪手悄悄放平了枪支。外院厨房小厅中,大师傅不再监席,出到外面,派出了通风的手下人。挂游击衔的黑帮大爷不曾知道,明日他启程后一路上只要有一个招式干得蹊跷,立时就会有黑枪白刃挡住。胡子阿爷摇着头,让了金库,让了税局和粮司商署。金兰山将围攻各个油水饱足的地点,并且和各衙门兵队厮战。阿爷的人直扑各个有名有姓的道官府尹、州县职守,凡同治十年参与剿杀金积的官员,包括承袭的子弟姻亲,只杀不问。金兰山没有吐露实力,只说得阿爷出力鼎角,大局则定;胡子阿爷也没有交代枪数银数,只是把派分的方面一一应允。密室透明,东方欲晓,天亮了。铁游击收拾了以隐语写好的条条约定,准备告辞了。
胡子阿爷坐在曦光之间,面目不清,默默无语。
黑帮大爷不禁感慨。他先行了礼,再道了谢,大步走出密室暗门,姑奶奶已经掀开幛幔。黑帮大爷铁游击忍不住回身,摊手问道:阿爷!干这么大事,只为宰一个人?
胡子阿爷默默不语。
铁游击大声问:若打败了咋么个?
突然,姑奶奶从背后插话说:
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铁游击大惊失色,浑身震得一颤。他猛地转身瞪着姑奶奶,又猛地转回来对着胡子阿爷。——这!这么大的仇么?……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过呢?铁游击觉得冰水浇顶。在这间密室里三天,此刻,他开始觉出这间屋的气氛了。
胡子阿爷艰难地咳了一声。
“——让他后人咒我唦,我等着后世里打官司。让他后人咒唦。我等后世……”
他的嗓音浑浊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铁游击,这黑社会里阴狠如狼的大盗,阴谋夺金银夺土地、手下掌握半省军兵的恶人,吓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阿爷喃喃着,声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来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他的脸庞却愈来愈难辨真。铁游击只想快快走离此地,有胡子阿爷的力量,西省官府就被削了一层。他深信此人不会背誓叛变,他也再不愿意和此人共处了。胡子阿爷静静望着这个公家皮、盗贼心的坐堂大爷,等着他走。此人是送来的机会,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机会了。阿爷想。管他有种无种,管他懂不懂信义,这恶狼要抢要夺是真的.这条狼手里抓着几千条枪是真的。从师傅那年以诚信讨来了大雪,整整三辈人牺牲了。也许拿出我们一门三辈牺牲的供品,换来的正是这几千条枪哩。主啊,慈悯的主。头一遭,这是举念上道以来,头一遭不是孤身重围,头一遭不是十面受敌呐。哥老会,黑枪党,金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