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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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今天的礼拜耽误啦,杨三老汉感到心里有些苍凉。从家里出来时,他以为走快点不会误事,没想到今晚上腰腿疼得这么厉害。此刻像是夜深了,黑暗水一样弥漫着,轻摇着熟睡的山沟。都睡沉啦,他想道,寺里一准已经念完了晚祷。不能少吃那碗酸汤面么?如果换了马五爷——永别再念叨马五爷吧,想起亡人心里更愧。他责怪着自己,心里渐渐充满了痛苦。自从退耕养草的令一传下来,他知道,自己心里就单想着寻个乳牛娃。寻一个乳牛娃贵得吓人,听说要二百几十个元。你就记着那二百几十个元啦,心再没有个诚味儿。想到这里他害怕了,因为这条沟里瘟牛病羊的事他见得多了,都是因为心不诚的缘故。等你花净了那二百几十个元,牛娃子牵进门许就烂鼻子烂眼呢!他恶狠狠地咒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着。慢慢地,心里觉得平静了一点。
那神秘的夜寺
这一带的穷山里,人活得不像人样。日子是亡人舍下的一半,心是碎了一半的心,连寺上的弯月也缺着一块。可是,又万般平静。难怪那管林草的洋人女子觉得奇怪,杨三老汉想,确实是奇怪呐。若是这里的人出了外,坐火车,进京城,或是像那洋女子一样跑到外国外邦,——外面的人能一眼看出这些人的门道来么?就算是告诉人家自己进寺礼拜,不同族不同教,人家就能明白么?杨三老汉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扶住路边一株树。岁数大了,剩下的岁月不多了,所以变得算计这些道理。老了老了钻了牛角尖。他嘲笑了自己一句,接着往前走。就在这时,夜幕后面那座堂皇的大寺浮现出来了。
杨三老汉感动得站住了。想了想,他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出神地望着正对着他的那安详的大寺。漆黑的天上已经看不见那几粒小星,暗红的山影还在左右耸峙。夜幕遮着一切,暗暗中清真寺的拱顶微显着浑圆的曲线。贴瓷的正墙只是浮着一层光滑的感觉,他甚至好久才从蓝黑色的天空里找到那支肃穆的弯月。可是他还是觉得眼前的大寺清洁似水,在均匀的夜色中,棱角清晰而端庄。他觉得这大寺和背后默立的山峦,还有浩渺的冬夜的怀抱都在醒着,一块体验着单纯而神圣的时刻。
老汉悄悄地坐在地上,乏累的腰靠着那株树。他知道晚祷早就开始了,他不能再闯进去。去年沟里盖这座寺时,他卖了家里的鸡,凑了一手扶拖斗砖瓦。小时在山上拦羊的时候,有一回到了马五爷家亡人的忌日。马五爷和他寻见一只跳着的嘎拉鸡子,想给亡人过一过日子。可是那不会飞的嘎拉鸡子蹦得可欢,顺着秃秃的红砂石山脊,直直地逃进了荒凉的深山。后来那鸡没了踪影,剩下老少两人,听着呼呼的风响,痴痴地盯着山上的红石砬子。按理说那嘎拉鸡逃不了,不会飞嘛。几天他都怕跟马五爷搭话,那时他年纪虽小,也觉得马五爷真是个前世的罪人。不管怎样,杨三老汉想道,如今日子好过啦,揭开锅是麦子蒸的馍。您老人家就闭上眼上您的路吧,那一小车砖瓦里算着您老的一份呢,他心里安慰着屈着走了的马五爷。那是自己喂大的家鸡,比瞎扑腾的嘎拉鸡子强得多呢。他又想到父亲、母亲和瘸腿的兄弟,他们都为着那三间破屋和那缺了一块的铁月牙毁了命。走吧,走你们的路吧,他暗暗唤道,如今的寺是绿瓷砖,铜月亮,国民党也喂鱼去啦。他独自想着,念着,不觉得眼里又落下两颗泪水。
那外国的洋女子刚看见这座寺的时候,大惊小怪得又喊又叫,摸了瓷砖摸大门,后来就远远地盯着那支铜月亮。那天刚刚散了礼拜,寺门口挤满了人。若不是一个公家的眼镜人揪住了他,杨三老汉怎么也不敢和那个洋女子乱扯的。眼镜人说:“布朗小姐说,这座寺使她激动。她问,为什么你们有这样的诚心呢?”那洋女子真吓人,一把捉住他的手不放。他使劲地抽着手,臊得站立不是。后来总算回过去一句:“丫头,慢慢地你就明白啦,人得有个念想。”眼镜人比划着和洋女子说了好一阵,又来问他:“念想,就是希望吗?”他觉着不太对,又回道:“说不清,这个念想,人可是能为了它舍命呐。”现在想起来,那拨浪小姐惊奇得有理,她管着退耕种草的事呢,天天盘算着退耕一亩山地她掏多少支援。她知道这沟里长多少粮食,能换多少钱,知道这沟里的穷汉修这么漂亮的寺有多不易。不过,自己那回话也还行,等她有了儿孙,经得多了,也许再有些三磨两难,心也缺上一块,她或许也能明白:人活着还是得有个珍珍贵贵的念想。
这时,那座暗夜中的大寺突然敞开了一扇门。一块方方的、灿烂耀眼的灯光一下子涌了出来,深沉的黑夜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辉煌的入口。黄黄的、温暖柔和的灯火在那扇方方的门里满盛洋溢,把那茫茫的黑夜点缀得活泼可亲了。门外光芒洒上台阶,门里灯火里人影摇曳。一直深埋在冬夜里的贫瘠山峦又浮了出来,暗红色的山体雄壮而悲凉,山腰里沟棱鲜明,积雪斑斑,小心地环绕着中间的夜寺。杨三老汉吃惊地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看这陌生的景色。这时那大门又敞开了一扇,明亮欲流的黄色灯光随着一涌而出,使整座大寺都在背后现出了梭角,瓷装的墙面闪烁着光点,浑圆的尖塔高高举着镰月。
杨三老汉紧紧地抓住了身旁的树,树叶子在他头上颤抖着簌簌摇动。他意识到自己余生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此生还能看到如此辉煌的景色。从他十二岁那年心中第一次有了那个念想,第一次跪在山上尖利的石头上以来,他一直盼着的是什么呢?是眼前这灿烂的夜寺吗?他费力地想着,不知怎么心里觉得一片茫然。他望望四周,苍莽的山沟仍在缄默不语。河沟的冰在远处环绕,犁沟翻起的土壤又重又厚,黑暗中的村庄还在沉沉酣睡,为明天的辛苦积攒着力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看见啦,他想。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望着那神秘的夜寺,一直坐了很久。
一九八五年二月
神秘的戈壁
他赶着木轮车回到卡拉·戈壁的时候,天正渐渐变得昏暗起来。薄暮时分,这片荒原不觉间褪去了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那种白亮的光点,它开始服冷起来,在暮色中显得青蒙蒙的。驾车的老白马认出了这片戈壁,欢快地打了个响鼻,小跑起未。四只大圆蹄在干燥的碱土地上噗噗地踏起白烟。他斜歪在车上,瞟着这荒野中央那道平直的山梁。山梁像一道辨不出颜色的土墙,远远地静卧在视野尽头。哦,回来啦,他默默地想。他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白马的后腿,马好像知道他的心绪似的,又换成原来那种沉思的慢步点。现在好了,他想着,摸出一支揉皱了的纸烟,然后擦燃了一根火柴。一点红红的光亮在浓暗中映出了他皱纹纵横的眼睑和粗大的下巴。车均匀地颠簸着,笔直地对着一望迷茫的前方,他觉得自己的这辆破车已经溶化在这片大海般无际无涯的暮色中了。哦,可回来啦,他在心里自语说。他的心里也是一片苍茫,那荒原的暮色已经浸透了他,连心里那孤独也已经麻木了。
当马车绕过积水很深的那道硝土沟以后,他就看见了山梁尽头的断崖,还有屋顶上那座孤零零的小庙。这时天已经黑透,一切都深深沉没到那夜幕里了。他倚在颠簸的车上,又感到那熟悉的宁静。噢——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觉得心里微微地涌起一股感动。马蹄声、擦过草梢的风声、木头轮子转动的吱扭声都被这静寂滤掉了,听不见了,卡拉·戈壁已经睡熟,忘记此刻有一个人和一辆小马车正缓缓驶过它广袤的胸膛。
他拉着马走到那座歪歪的小庙门前,卸了车,仰起车辕,让白马先抖抖鬃毛,再走出来。他给马摘下笼头的时候,手触着了老白马暖烘烘的尖耳朵。他觉得那马耳颤抖了一下,不由得让手掌顺着老马光滑的额骨滑了下来。他看见老白马正神情黯然地凝视着自己,于是他也默默地望了那马一会儿。平常这马从来不这样看着他,即使在他在外面受了人的辱弄。它和他一样知道那些人就是那样的人,它和他都是在卡拉·戈壁长大的,他们都习惯了这一切。噢,他想起来了:原来它也记着今天这个日子呢。他不禁又拍拍白马的脖颈,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就是今天,他想,五年前,也是在这个残月刚刚消失,新月还没有升上来的夜晚,父亲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住了一生的这片戈壁。
老白马走开吃草去了,他还站在门前,继续眺望着迷茫一片的卡拉·戈壁。真是一块神秘的戈壁,他想着,看着老白马消失在那夜戈壁中。尽管它荒漠粗糙,遍地砾石,可是只要是在这儿住惯了的人,就怎么也离不开它了。五年了,他想,五年前就是这匹白马和他一块把父亲送进卡拉·戈壁深处安葬。真是神奇的地方啊,他回忆着,那天回来时,卡拉·戈壁已经是黎明。那时他亲眼看见了一道透明的、蔚蓝色的晨曦正悄然降落在那小庙顶上。白马在那时不禁嘶叫起来。他那时还年轻,虽然他已经能摔倒一头小牛,但他毕竟还是年轻。他看见那道美丽的晨光把父亲住了一生的小庙染成一派蔚蓝时,居然忍不住落泪了。
他扭头走进小庙,紧紧皱着双眉。想起年轻时落泪的丢人事,他的心情突然坏了。
他在黑暗中把刚买来的小米和面粉分别倒进箱子,然后掏出剩下的钱,叠好,从毡子下面摸出一个小黄羊皮口袋,把钱装在里面,又把那口袋用毡子压好。他朝铁锅里舀了几勺水,抓了几把小米投在里面,然后起身去取牛粪。他在黑暗中的动作又快又准,像父亲生前一样。父亲在世时没有教他干这些事,他自己也以为,将来会有巴达玛来管家的。可是没有,看来巴达玛连想也没想这桩事。不过这不要紧,现在他什么都学会了,而且能干得像父亲一样。他默默地干着活.把一条长长的干肉切成块放进锅里,又加上两勺羊油。最后,他点燃了一堆在泥灶里的干牛粪。
小屋里出现了摇曳的、橘黄的火光。
他摸到盛盐的皮口袋,抓了一把青盐投进锅里,然后扯过一块牛犊皮坐下,点上一支烟吸着,注视着那火焰的跳跃。一丝暖和的微风被他的脊背挡着,他知道这就是那种能把冻得铁硬的牛粪直接吹干的晚春时节的风。不知什么时候,黑狗尼斯格悄悄地卧在门口,一声不吭地把脑袋倚在门槛上。他回头瞧了那狗一眼,用勺子搅铁锅里煮着的小米肉粥。灶里的牛粪火旺了,火苗轰鸣着,猛烈地舐着黑黑的锅底,再向烟囱口扑去。他看着那活泼的火苗,看得出了神。渐渐地,一股浓浓的羊肉的油香弥漫开来,卧在门槛上的黑狗尼斯格的眼睛里现出了兴奋的光彩,这戈壁上的破旧小庙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