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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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索米娅挣扎着跳起来,“巴帕——白音宝力格……你疯啦?你会冻死的!”她吃惊地喊着,双手举着皮袍扑向我。
这时,汽车忽地一斜,冲进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满载的羊毛捆沉重地晃了一下。我坐不稳,一下子倒在“房子”的侧墙上。索米娅叫了一声,重重地栽在我的怀里,她冰凉的脸颊一下子碰到了我的脖颈。我胸中轰然掀起了雄壮的波涛,心儿像一面骤然响起的战鼓。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胡乱地抚摸着、亲吻着她。我把她搂得那么紧,以致她低低地呻吟起来。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只顾一个劲儿嘟囔着:“索米娅,沙娜,沙娜……”
索米娅使劲贴紧我,把头死死地扎在我的怀里,不肯抬起来。等到我贴身的衣服热乎乎地湿了一小片时,我才发现,她哭了。
这时汽车正在一条开阔的、流水纵横的戈壁里行驶。马达轰鸣着,高高的羊毛捆一摇一晃。我摇晃着索米娅的身子,伸手捧起她的腮,我着急地朝她喊着:“索米娅!你这傻瓜别哭听我说,我早想好啦,等我明年回来,就——结婚!听见吗?半年,结婚!”
索米娅啜泣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们紧紧抱着,用青春的热和更暖人心怀的美好憧憬,驱走了拂晓前秋夜的寒冷。卡车愈开愈快,宛如一匹高大的、黝黑的巨马。茫茫的草地,条条的山梁,都呼啸着从两侧疾疾退去。哦,世界多辽阔!未来多美好!我禁不住小声地哼起歌来。但是索米娅止住了我。她伸出手捂住我的嘴,然后轻柔地摸着我的脸。最后,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把它弄乱,又抚平。她久久地、一言不发地亲吻着我,吻得那么潮湿、温暖,又使人心酸。黑暗中,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我,眸子深处那么晶莹。我胸中的涛声和鼓点又激越起来,带着幸福的晕眩,莫名的烦乱和守护神般的、男人式的责任感。我又把皮袍子给索米娅裹紧,然后紧握住她的小手。车轮溅起溪流的水花,飞扬的水珠高高四散,像是碰上了我们灼热的脸。头顶上方可能浮盖着一层厚厚的云,我们看不见它,但可以相信:是它遮住了天上的乔里玛星和那片残月。我们拥抱着,默默地把手握在一起,让手心热得冒汗。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那种夜的清冷。它虽然仍是一片墨蓝,轻缀其中的几簇残星虽然也依旧熠熠闪亮,但是那缀着星星的墨幕后面,已经苏醒般地升起,并悄然朝这儿飘来了一支壮美音乐的最初和声。它听不见,也许根本没有音响,但它确实已经出现并愈来愈近。它使莽莽的长夜失去了均匀的平静。也许它就是爱情吧,它汹涌而来,把不安宁的、富有活力的情绪注入这已经黑暗了太久的夜草原。
索米娅用鬓发触着我的面颊。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道:“你真好巴帕……”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的大卡车轰鸣着冲上了青格尔敖包一线最高的山口。朝向我的索米娅的脸庞在那一瞬突然变成通红通红的、妩媚的颜色。我吃惊地转向东方一看——
做个内心丰富的人
啊,日出……极远极远的,大概在几万里以外的,草原以东的大海那儿吧,耀眼的地平线上,有半轮鲜红欲滴的、不安地颤动的太阳露了出来。从我们头顶上方一直伸延东去的那块遮满长空的蓝黑色云层,在那儿被火红的朝阳烧熔了边缘。熊熊燃烧的,那红艳醉人的一道霞光,正在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蔓延和跳跃,势不可挡地在那遥远的东方截断了草原漫长的夜。
呵,话语已不能形容。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好、最壮丽的一次黎明。
我们已经不觉站立起来,在那强劲而热情地喷薄而来的束束霞光中望着东方。索米娅惊讶万分地睁大眼睛,注视着那天际烧沸的红云,她的脸上久久凝着感动的神情。金红的朝霞辉映着她黑亮的眸子,在那儿变成了一星喜悦的火花。我忍着心跳,屏住了呼吸,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那半轮红日转动着,轻跳着,终于整个挣出了大地,跃进了人间。索米娅忽然抱住了我,我也把她紧贴在胸前。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千载难逢的美景,心里由衷地感激着太阳和大地,感激着我们的草原母亲,感激着她们对我们的祝福。
……哦,黎明,朝霞染红的黎明你带给我们多么醉人的开始啊
直到如今,我仍然认为,即使我失去了这美好的一切,即使我只能在忐忑不安中跋涉草原,去找寻我往昔的姑娘,而且明知她已不复属我;即使我知道自己无非是在倔强地决心找到她,而找到她也只能重温那可怕的痛苦——我仍然认为,我是个幸福的人。因为我毕竟那样地生活过。因为生活毕竟给过我一个那样难忘的开始。我将永远回忆那绚美难再的朝霞和那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而出的太阳。我觉得那天的太阳也曾显示过最纯洁、最优美的人间的感情。哪怕我现在正踏在古歌《黑骏马》周而复始、低徊无尽的悲怆节拍上,细细咀嚼并吞咽着我该受的和强加于我的罪过与痛苦,我还是觉得:能做个内心丰富的人,明晓爱憎因由的人,毕竟还是人生之幸。
白音乌拉草原的夜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钢嘎·哈拉确实是匹好马。尽管它年纪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来又快又稳。我骑着它,上坡走,下坡跑,一夜一天赶了二百多里路。道路左侧,已经看见白音乌拉大山巍峨的侧影在渐渐移近。
傍晚时分,在这片白音乌拉的草滩上,我信马走着,打量着每一个远远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决心,在一个破烂灰黑的小毡包前下了马。
我推开门,朝昏暗的包内问着好。好久才辨清毡子上端坐着两个默默吸烟的老头。简单的交谈中,我打量着这个包。没有女人。从简陋而条条有理的家什用具来看,我明白,这一定是两个过去的喇嘛。这种人家正是我最满意的宿处。
一个老头取出一块案板,从案板背的横木里抽出菜刀,慢腾腾地切了些肉,然后在那块尺来方的案板上擀着面条。等他终于把面条下了锅,把案板翻过盖在锅上之后,我谨慎地向他们询问索米娅的消息。煮面条的老头说:
“知道啦,你问的是大车老板达瓦仓的老婆。不过,唔……他们不在草地上住。好像住在公社那边,是么?”他问另一个老汉。
那老汉又装上一袋烟,点燃。他久久地咂着假玉石的烟嘴,好久才懒懒地说:
“嗯,达瓦仓住在诺盖淖尔。前两天,我还见到过他老婆。”说罢,他伸出腿,仔细地在靴底上磕着烟袋锅里的灰。我没有再问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枕头皮被,然后躺下了。油灯熄了。我裹紧毯子,枕着手臂,望着天窗外面的夜空。
这已经是白音乌拉草原的夜。
索米娅真的在这片夜空之下么……
那次的牧业技术训练班延长了两个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时,已经是五月初,草皮泛青的季节了。
我学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兽医这两门课程上,我都得到教师的赞扬。结业式上,我得到了一张奖状和一套奖品——一个装满兽医用的器械的皮药箱。
旗畜牧局李局长说,内蒙古农牧学院畜牧系和兽医系今年都在我们这里招收新生,根据我的学习成绩,如果我愿意的话,旗畜牧局愿意推荐我去其中任何一个系去上学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还给了李局长。我说,这实在太诱人啦,但是我不愿离开草原。李局长劝我再考虑考虑。他说:“你应当懂得什么叫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上一匹借来的马,朝伯勒根河湾飞驰而去。
走近家门口时,远远看见奶奶和索米娅都站在门口。风儿正掀得她们的袍角上下翻飞。
呵,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劳动,生活,迎接一个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前景是怎样地吸引着我啊!
奶奶依然饶舌地问这问那,索米娅给我搬出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整理着带回来的一大包书籍,心里很快活。我把这些书齐齐地码在箱盖上,觉得我们的家已经焕然一新。一切都要开始啦,我们郑重地、仔细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娅结婚的事。我们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检疫以后,而且那时父亲也许也能有些空闲。奶奶准备在夏天给他烧一大桶子酒,让他来这儿尽情地喝个痛快。
有了书,我当然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神色黯伤。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脚。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了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扼杀着脆弱的美好的东西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黄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
“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
“是这样,希拉兄弟,”我兴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是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是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声喝斥他:“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乜斜着,恶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
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