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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羊的门作者:李佩甫-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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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指头!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麦升的指头!〃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疼么?〃
  他皱了皱眉说:〃不疼。〃
  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茬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包包吧。让秀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展览台〃。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边,钉着一排钉子……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么?不对。这是一种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眨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作派!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英雄傍〃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展览台〃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断指〃,而后对着那〃断指〃三鞠躬!以后,在建〃新村〃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抬举〃。在平原,〃抬举〃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抬举〃。在这里,〃抬举〃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脸面〃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份儿〃。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抬举〃不〃抬举〃,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抬举〃,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才,你去东边吧。〃
  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油家,你去顺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倒成了王麦升的〃女人〃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总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展览台〃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
  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是呀,人们这样〃抬举〃他,他能不好好干么,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展览台〃的,是徐三妮的指头。
  徐家是单户。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这一家。徐家没有儿,只有闺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粗不墩,像个萝卜,嘴上还有一个小豁儿,说话漏气,囔囔的。所以,人们都叫她〃豁儿〃。〃豁儿〃在家里是个〃垫头〃。〃垫头〃这个词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义的,那是个最受欺辱的角色(也就是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你;所有的脏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终所有的倒霉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豁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得过家人的一个好脸色,她娘手里的条帚疙瘩几乎天天都落在她的头上!她娘有个绰号叫〃老呱四婶〃。〃老呱四婶〃的骂声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可她的骂声只追着一个人,那就是她家的〃豁儿〃。〃豁儿〃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一年后,有一天,〃老呱四婶〃站在村街里对人说闲话:〃谁要是娶俺哩'豁儿',我送他一车大粪!〃话一说完,人家哄地就笑了。当她说了这话后,扭过头来,就见她家的〃豁儿〃从邻近的代销点里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打来的一瓶醋。那话,她显然是听见了,可她没有回头。
  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人能理解〃豁儿〃为什么要这样?她的指头是在撂砖、接砖时被砸断的。那是一摞砖斜茬儿砸在了她的两个指头上,当时就砸断了,可那筋还连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着!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豁儿〃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间,竟把那连着筋、挂着肉的两个断指头齐刷刷地剁掉了!砍掉的断指还在砖上一蹦一蹦地脉跳着,她好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人们纷纷跑上来说:〃'豁儿',你傻呀?!那不疼么?〃
  〃豁儿〃囔囔地说:〃木(不)疼。〃
  人们心里寒寒的,再问:〃那会不疼?〃
  她硬硬地说:〃木疼!〃
  第二天,不用说,徐三妮的断指又光荣地挂在了〃展览台〃上。在断指被挂上去的那一刻,〃豁儿〃竟无声地哭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就这这时,呼天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他发现了一个勇敢的死士!呼天成是决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他招了招手说:〃三妮,你出来。〃
  〃豁儿〃愣了一下,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呼天成对众人说:〃大家都看清楚,这是三妮!三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豁儿'了。我说了,由队里出钱,把三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把这个豁儿给她补上!我看恁谁还敢再'豁儿、豁儿'的叫人家……〃
  呼天成说到做到,就在当天下午,〃豁儿〃就由秀丫陪着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半月以后,当三妮从医院回来时,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她嘴上的豁儿已经让医生给补上了,说话再也不漏风了。自然也没人再敢叫她〃豁儿〃了。更重要的是,以后长达八年时间里,就是这个又黑又丑的姑娘,在呼家堡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没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个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劲曾使许多男人汗颜,她垒出来的墙也曾让那些干了多年泥水匠的汉子们暗暗咂舌!也正是由于她的带动,使呼家堡的女人们后来一个个都上了房,在此后的很长一个时期里,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墙都是由女人们垒起来的。徐三妮甚至打败了她的娘〃老呱四婶〃。自从她不回家,〃老呱四婶〃先后到工地上骂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声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过了两天,〃老呱四婶〃又去骂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回,〃老呱四婶〃整整骂了一条街!〃老呱四婶〃自然是骂得很难听,骂着骂着,只见房墙上〃出溜〃一下,跳下来一个浑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了,那就像一堆〃土驴'!〃土驴〃一手掂着瓦刀,一手掂着〃老呱四婶〃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你要再骂一句,我就剁了你!〃顿时,〃老呱四婶〃哑了,她的骂语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双爬满了毒蚂蚁的眼睛,在那双神彩飞扬的毒光里,她看到了一种蜇人的东西,那里边真真白白地写着一个〃杀〃字!于是,有很多精彩的骂人字眼〃老呱四婶〃不得不硬着脖子咽回去。她瞪着两只充满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心里说,老天爷呀,这就是俺家的〃豁儿〃么?!
  应该说,徐三妮这个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来的。是他让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嘴上。自然,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说呼天成一个〃不〃字,只要有人说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话,哪怕是有这个意思也不行,徐三妮准会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展览台〃可以说是呼天成的又一大发明。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展览台〃的作用竟会如此之大!那些系了红布条、挂在〃光荣榜〃上的断指,在风刮日晒中不断地变黑变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黑了的姜疙瘩儿,有的甚至趴满了苍蝇,可它的〃伟大〃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些〃光荣〃的指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风景,成了人人敬仰的东西。在这里,〃精神〃已被彻底地具象了,它就等于那些个〃指头〃。就是这些〃指头〃给人们指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方向。那时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举着手走路的人,这些人的指头都缠着白纱布(当然有很多是砸伤的〃冒牌货〃),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种时尚和荣耀。
  只有八圈是个好事的〃多嘴驴〃。每天在村里挑粪的八圈,有次竟挑着粪桶偷偷地对人说,那些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他一一都看过了,没有〃斗〃,只有〃簸箕〃。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检举出来,在〃展览台〃前低着头立了三天,算是请罪。有人点着八圈的头问他:〃八圈,那上边挂的是啥?〃八圈勾着头说:〃光荣,那是光荣。〃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先后又有八节断指挂在了〃展览台〃上。王马虎的指头是电锯锯掉了,他说他仅只是花了花眼儿,〃口兹啦〃一声,指头就不见了,狗日的还笑;绳家的指头是在木头堆里挤掉的,为的是去拔一颗钉子;刘长有的指头是在电刨上刨掉的,他说就像切萝卜似的,还是斜茬儿;王国胜的指头掉得还有些疑问,有的说他是在麦地里使镰割伤的,有的说是在工地上砸伤的,有的还说是〃那小舅子〃故意弄伤的。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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