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作者:李佩甫-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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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回到村里,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让人看他戴的〃红袖标〃。碰上呼天成时,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说:〃天成,我回来了。〃
呼天成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哇。〃
八圈说:〃天成,我回来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支持,支持。〃
八圈说:〃这形势变化快着呢,我回头去给你讲讲形势,你得好好听啊。〃
呼天成说:〃好哇,好。〃
当天夜里,八圈就写了一张〃大字报〃。八圈写〃大字报〃用的纸和笔、墨都是在代销点赊的。管代销点的洪宽问他要钱,他说:〃钱?这时候了你还敢提钱?!这是革命!〃于是,洪宽也不敢提钱了。
夜墨下来的时候,八圈到大队部里去了。大队部的门是开着的,只是屋子里有点黑,八圈走到门口,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连灯也不点呢?〃说着,他摸进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边上,刚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摆着一具白亮亮的肉体,那肉体〃呀〃了一声……他先是怔了,尔后就听出声音了。他知道是谁了,心说,你也知道〃要想人前显贵,先和师傅睡〃的道理呀!一时心里火起,就也跟着脱了,小声说:〃是你?那,我就先教你一出'十八摸'吧。〃
可接下去,他听到的竟然是一声尖叫!……〃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吆喝:〃抓赤肚贼呀!都来抓赤肚贼呀!〃
紧接着,只见民兵连长呼墩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八圈慌了,一只手捂头,一只手又忙着提裤子……一边还喊道:〃我是回来革命的!我是回来革命的!〃
呼墩子一脚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裤子踢掉了!骂道:〃革你娘那脚!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来了?!〃
一时,村里人全涌出来了,一个个兴奋地高声叫道:〃把那赤肚贼拽出来!〃于是,光着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来了,女人们可谓'万箭齐发',有掐的、有拧的、有踢的,有咬的……八圈哭着说:〃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红卫兵,我可是红卫兵啊!〃
女人们乱哄哄地叫道:〃红你娘那脚!呸他!……〃立时,那唾沫星子像雨点似的朝着八圈喷来,几乎把他给淹了!
在平原的乡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这是最让人愤恨的偷窃行为。你都偷到了床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偷的呢?!按乡俗,是可以将他乱棍打死的。可是,当孙布袋手里攥着一把五齿粪叉冲上来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拦住了:〃住手!〃
说话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来,说:〃大家气也出了。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待了。不管怎么说,八圈叔回来是革命的,咱总不能不让人家革命吧?〃人们乱嚷嚷地说:〃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说:〃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逻。〃
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人们都劝走了。
夜半时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队部里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身血乎乎的,身上的衣服全让人撕烂了,那个〃红袖标〃也不知被人拽到哪里去了,就那么抖抖嗦嗦地在地上蹲着。
呼天成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说:〃八圈叔,你这是?〃
八圈呜咽着说:〃我,我是来给你讲形势的,我真是来给你讲形势的。〃
呼天成说:〃我知道。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讲吧。〃
八圈叹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算了,讲也白讲。这地方太落后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怎么做人呢?〃
呼天成说:〃八圈叔,你要不想讲,就算了。听我说两句,行么?〃
八圈说:〃天成,你说吧。〃
呼天成说:〃叔,我也只是进城走了一趟,顺便把你的档案提回来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天成,我说实话,我给你实话,我不是红卫兵,那袖标是我自己做的。你,千万别说出去呀!〃
呼天成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人说。可圈叔哇,上头说,叫你回来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该咋'管制',你看哪?〃
八圈脸色都变了,喃喃地说:〃他们说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虽是旧艺人,唱过那、那个酸、酸曲,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说:〃别的也没啥,我看见县剧团大门口贴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要不,还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说:〃天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你只要不让我回去,叫我干啥我干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叹了口气,说:〃圈叔哇,既然回来了,就在村里挑粪吧。〃
就这样,八圈也只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挑粪去了。而且,再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张大字报也仅在墙上贴了一天,后来被风刮掉了。八圈戴过的那个〃红袖标〃,后来有人见过,被人扯烂后挂在了一家猪圈的墙头上。
呼家堡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
四、纸糊桥
呼家堡的〃革命〃虽然结束了,但外边的〃革命〃却欲演欲烈,不断地烧到呼家堡来……〃
那时候,常有一车一车的〃红卫兵〃扯着造反的大旗呼啸而来。他们有的在车头上高架着机关枪,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有的是在车角上架着两个锅样的大喇叭,一路上大喇叭〃哇哇〃乱叫着,车上的广播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号!他们一进呼家堡,就开始演讲他们的〃革命宣言〃,那喧闹的口号声震得房瓦乱颤!那时,城里的〃革命〃已开始分派了,这一派来过了,那一派又来,来的人都有各自要〃誓死捍卫〃的东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和理由。因此,当他们来到呼家堡时,提出的几乎是同一个要求:支持不支持他们的〃革命〃?!那会儿城里的〃革命〃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几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他们到呼家堡来,就是来寻找农民〃革命同志〃的,如果不是〃同志〃,那就是敌人了!当时,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说,老天爷呀,谁知道来人是哪一派的?万一说错了话,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每到这种紧急关头,站出来回答问题的总是呼天成。
每当呼天成被围在村口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喝口水,喝口水。〃小将们不喝水,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喝水的。小将们厉声质问说:〃说,你支持不支持'八二一'?!〃呼天成就说:〃支持。支持。坚决支持。〃
人家又问:〃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他说:〃支持!〃尔后就赶忙吩咐人烧水。等水烧好了,这一拨人已经走了。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围着他说:〃支持不支持'二七公社'?!〃他又是连连点头说:〃支持,支持。〃
人家说:〃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他就说:〃真支持,真支持。〃
人家说:〃真支持得明确表态!〃尔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马吩咐人刷大字报,斗大的字贴了一村街,上写着:坚决支持二七公社!等人前脚一步,他又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大字报是新糊的,还湿着呢,也好揭,一张张贴上去,又一张张揭下来,就那么一团,拿去烧火。后来也玩熟了,人一来就贴,人一走就揭,不管是那一派的,就两个字:支持。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天成是长了天胆了!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顶着〃火〃呢,一句话说不好,那枪就掏出来了。再说,那么多的组织,你知道谁是谁呀?万一说错了话,不就砸锅了么!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就在那时,呼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那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园后边的茅屋里。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有很多个夜晚,呼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那副书记姓秋,才五十来岁,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就在那茅屋里躺着。他默默地躺在那里,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叹上一口气,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渐渐,呼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灵。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未来迷惘的痛苦。窝在这里,对他来说,已是很无奈了。可他最关注的,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听出来,他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而变化。有时,一个词汇的不同,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有时,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运动〃的人,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会麻醉自己。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会说:〃说说女人。〃
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作麻醉剂来使用。当他说到女人时,他的语气很淡,说得也很家常,很随意。他说:〃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头一个女人,让我懂得了眉毛。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这东西,可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实是一种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样,是性欲的外在反应。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你就会发现,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眉毛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看脸蛋,女人内'好'看眉毛。别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荡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过女孩子的眉毛没有?你看那刚长起来的小姑娘,眉毛是绞在一起的,绞得很密。那眉毛一层一层地绞着,是交叉着织辫在一起的。这就像是没有开过苞的花。女人一旦开过苞,那眉毛立时就不一样了。凡是结过婚的女人,有过第一夜之后,她的变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弹开了,所谓弹开,也就是说它蓬松了,不像以前那样是死绞在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润过一样,它的变化是由密到疏的过程,是由合到放的过程。女人一旦摊开,她的眉毛也就跟着开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书一样,翻没翻过是不一样的,那是会留下痕迹的,从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个一个准,看十个十个准……〃
老秋,那时候他只能叫他老秋,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他是把这个话题当作杜冷丁来用的,心太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打上一〃针〃,他一直在使用这样一种麻醉品。他的眼睛告诉呼天成,压在他心头的并不是这些,这只不过是一种精神转移的方法而已,是一种摆脱沉重的调剂。如果不是落到了这般境地,老秋是不可能说这些的。可呼天成却是另一种感受。
老秋说:〃我接触的第二个女人,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三天,那三天,可以说胜似我以后过的十年。那时我还在湖北,那是个湖北女子。这个女人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妖。以我个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