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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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时,她立即绽开了笑颜,好不教他心动。她是那么迷人,面容如此纯洁,就像一个纯洁的少女,既幼稚又腼腆。可她却在黄昏中给了他一个奇特的笑脸,这笑容叫他困惑,不解其意。那似乎是在馈赠什么,可样子又是那么清纯。或许就像庙里神圣的妓女,以一笑来承认其行为的神圣性。他不打算想这事儿,便移开目光去看夜色中汽车的机罩。
奇怪,索默斯想,可能这女子一眼就看出了真正的我,而大多数女人则把我看成我压根儿不是的那种人。让人一眼就看穿,像是一家子似的,这真叫怪。
他不得不承认他感到荣幸,因为这女子似乎看到了他的长处。她一点也不像欧洲的女人那样意欲征服他,半点那个旧世界中女性的贪婪都没有。她倒像古希腊的女孩儿,把自己献给酒神巴克斯这个神秘之神。
她丈夫默默地叼着烟斗开着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至少他颇有保持沉默的毅力,这沉默教人有所感知。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妻子吧,无论如何他不觉得有必要看住他的妻子。她愿意好奇地与索默斯笑脸相对,那是她的事。杰克·考尔科特认为,她可以冲那个方向做任何表情。她是他的妻子,她明白,他也明白,这种业已形成的关系是永恒的了。只要她不背叛这种夫妻关系,她做什么都可以。而他则完全可以相信,她对那种支撑他们做夫妻的无可名状的关系是忠诚的。他不想装腔作势,也不想占有她全部的精神领域。
同样,在那条联系他们的纽带上,他这一方永远不会扯断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把肉体和精神全许给了妻子。不,不是这样。他有相当多的部分没有进入这条纽带,他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尽量利用这一部分。他诚挚地爱着她,爱她那种幼稚的世故和纯洁,这样便于他向地掩饰自己,不过他们现在处得很真挚也很亲密。他们的爱情之火始终是纯真的,这纯真也懂得自身的限度。因此,除了进入他们夫妻关系的那些东西之外,他决不想了解别的。他绝不想同化她,也不想占有她天性的全部。他相信她,任她走自己的路,只敦促她恪守他们之间的承诺。不过,他也并不想界定这些承诺都包括些什么。这东西是不确定的,他们两种个性的接触怎样界定得了?当他们的个性相遇相连时,他们就成了一个人并许诺永久相互忠诚。而他们各自不属于对方的那些部分则是自由的,不许探寻,甚至不允许了解。双方都认可对方保留一大部分不为其所知,无论言谈、行为甚至生命。他们并不想知道,因为,知道得太多,就意味着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也太多。
这样的婚姻是建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荣誉感和个性完整之上的。
看起来,每个种族和每个大陆的人都有自己的婚姻本能。澳大利亚人中流行的本能与美国人的当然不同。而任何一国的人要生存,就得循着其本能行事,无论其婚姻之法是否在全世界通行。
考尔科特夫妇对她们的婚姻从来没有个一致的说法。他们还没想出怎么说呢。他们是澳大利亚人,对自由有强烈而微妙的欲望,对;旧习陈规毫不在乎。所以他们是凭着本能,坦然地选择自己的立场的。杰克的观点是:只要老婆对他好,令他满意,他保证相信她,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以外,她干什么都行。他不想为任何人设置牢笼。这一点他先是对威廉·詹姆斯说过,后来又对索默斯说过。威廉表示同意,不过认为还不止此。索默斯则公开表示气愤,绝不要在自己的婚姻中使用此等药方。
他们告别了特莱威拉夫妇,离开了那座位于悉尼北部的房子,上了码头,就回默多克街了。杰克还得把车开到城里的车库去。维多利亚说她要准备晚茶了,等他回来吃。在澳大利亚这种晚茶是当正式晚餐吃的。见此状,哈丽叶大胆地发出邀请,请他们一家去自己家中吃这顿晚茶──一顿实实在在的晚餐。维多利亚打算帮她做,而杰克只需直接回托里斯汀即可。维多利亚对这个安排十二分地满意,说话间回去换衣服了。
索默斯知道哈丽叶为什么发这个邀请。因为有一个上午她成功地做了一顿饭。像许多女性一样,哈丽叶在战争期间学会了做饭,现在时不时地也爱做做。这一次就是恰逢其时。索默斯把小炉子生得旺旺的,又把苹果、土豆、葱头和南瓜削的削,剥的剥,还弄好了肉,调好了调料,哈丽叶则忙着做肉饼、果馅饼和小蛋糕,还烤了牛奶蛋糊。现在她温情地扫一眼她那一流的厨师架子,着手调蛋黄酱来拌土豆色拉用。
维多利亚来了,身着浅粉色的薄纱衣裙,上面点缀着金色碎点,是茶会上穿的衣服。她棕色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并在那女人味十足的前额上故作不经意地垂下几级来,那样子颇为迷人。她脸色很好,显得很兴奋。哈丽叶穿上了一件旧黄绸上衣,索默斯则着一件黑色西装。这顿茶桌上,有冷盘烤猪肉,肉皮烤得又焦又脆,有土豆色拉、甜菜根。莴苣和酸辣苹果;随后上的是浇汁龙虾──或者说是不错的小龙虾,红白分明;甜食有苹果饼、牛奶蛋糊、糕点,一个水果拼盘中有苹果、西番莲果。橙子、菠萝和香蕉。当然还有大杯的茶,用的是早餐茶杯。
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很兴奋,索默斯在饭桌上用刀叉调配食物的花样儿,中央这间屋子灯火通明,壁炉上水壶嘎嘎欢叫着。在印度那几个月,他们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礼节,总有两个男仆默守一边伺候用膳;来时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轮船上也是讲一套旧式礼节。经过了那些场合,索默斯和哈丽叶可能会觉得今天这场景有点破落,但还是很有趣儿。而这在维多利亚来说几乎是“社交”了。他们都在等杰克回来。
杰克回来了,在门道里他得稍稍低下头才行。刮得干干净净的苍白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态,加上他的沉默寡言,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十分典型的澳洲人。
“让你们久等了吧?”他说。
“我们刚准备好,你就来了。”哈丽叶说。
杰克得来切肉,因为索默斯切不好也不爱切。哈丽叶在往大杯子里倒茶。考尔科特迅速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想看看自己到底喜欢吃哪一样。而维多利亚则从睫毛下面窥视哈丽叶的举止。不过哈丽叶总表现得十分暧昧:她用吃鱼的叉子吃甜食,又用吃布丁的餐匙喝汤,这样一来,观看她在饭桌上的举止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对索默斯来说,今天这顿饭就像倒退了二十年,像英国中部地区周口的一顿农家晚茶一样。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算走出了英国中部,总算摆脱了那儿的生活方式。可到了这儿,却发现又回去了,几乎没怎么变样儿。而对哈丽叶来说,这一切都新奇而有趣儿。理查德·洛瓦特则感到莫名其妙的压抑。
儿时那种欢快开心的日子现在让他想起来就不舒服。他讨厌乱哄哄的客人混在一起而没有拘束的样子。在这方面他倒更喜欢印度:土生土长的诗者和白人之间的隔膜形成了某种气氛。他惯于独处一隅,说话时保持一定距离。那样会让他感到十分松弛,因为那更符合他的天性。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又淹没在那熟悉的儿时“湖开心”的氛围中了,不禁有点不快。
杰克自然是有所节制的。不过他的节制有所不同,这节制并不表现在外表上。他的确穿着外套,不过他尽可以着衬衫随便地坐在那儿。他沉默着,不过很随意。
这两个男人之间默默地进行着一场战斗。对哈丽叶来说,这种熟悉的随意场景很有趣,像没有掩饰的伪装一样。在她最为奔放友好的时候,她仍旧是在戴着假面跳舞,假面背后仍是欧洲“上等”阶级的她。可索默斯则是与这些人一样的人,他对普通人怀有本能的警觉,凭本能就能知道他的邻居要什么、想什么,并凭本能可以应对他们。
与其他阶层的人在一起,人与人之间往往有明确的鸿沟,除非刻意沟通,一般来说很少能沟通。可跟普通人在一起,与多数澳洲人在一起,则没有什么鸿沟可言。交流是在冥冥中不知不觉地进行的,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像波浪一样流动,谁都知道:除非说不出话来,否则这种交流就没障碍。每个人在心照不宣地理解并回应对方,交谈如同汩汩流水明澈如许。普通人到了一起就是这样的。但是在澳洲则有这样的不同:每个人似乎都感到自己靠边站了,至少是退开了半步。全部的友善都建立在这样的信号上──“你让一分,我也让一分”。这样做可是要有毅力的,像一场决斗似的。在这之上是友善。可这样不停地礼让,会使人变得一钱不值。这样也有些叫人生出困惑。
可能在这方面男人比女人要厉害些。可能,从一国到另一国,女人变化不大,很少玩这种“密码”把戏。不管怎样,哈丽叶和维多利亚很快就打得火热。她们都是漂亮女性,言谈举止都很得体,所以对她们来说一切都很美好。有点不同的是,维多利亚一直敬着哈丽叶,表示向一个优越阶层的人的敬意。
至于这两个男人,索默斯看似一个绅士,可杰克不想当绅士。索默斯看似一个真正的绅士。可杰克一眼就能看出索默斯身上那种本能的反应是同一阶层的人才有的:是属于普通人的。或许,上流社会的优秀人物之间也存在着与此相同的直觉沟通,但他们的反应中总是有某种保留,他们更喜欢非直觉的沟通形式,喜欢咬文嚼字的交谈。对他们来说,没有说出来的似乎就不存在──这对别的阶层的人来说几乎意味着一种荣耀。可对真正的普通人来说,只有没说出口的才意义重大呢。
说到这儿再回过头来说杰克和索默斯吧。索默斯有着高度的、与别人进行直觉沟通的能力。尽管他十分想独处一隅,试图摆脱令人乏味的千人一面,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直觉反应的能力。除非他个人受到伤害,他才中断这种反应。可是,只需一点点真正的善举就能又唤醒他直觉反应的生命力。
杰克一直表现得很慷慨大方,所以索默斯才喜欢他。也正因此,索默斯无法抑制自己灵魂上与他的呼应。至于说杰克,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发现这个小个子男子表面上是个纳士,可又不尽然。因此他想了解他,想同他交谈。他想从根本上了解他,因为他与众不同:他可能是个德国人,可能是个布尔什维克,什么都可能,但总得有个说法,他太与众不同,像个绅士,可又不是绅士。他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看你时,多多少少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在看你,而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凭直觉回答你时,那样子表明他是你的同类,可他言谈中的明晰和主见又表明他是个绅士。既不是此又非彼。他似乎懂得很多。
杰克深信,索默斯懂得很多,只要他愿意讲,他可以告诉你许多。
如果他仅仅是个绅士,杰克当然不会希望他敞开心扉,他想也不会想。一个绅士是不会向一个普通人敞开心扉的。他只会说,而一个劳动者则只能远远地听他说。可杰克发现这个小个子无生是个绅士但又不做绅士,他与普通人看似相同而同时又具有绅士的特质,他这才想:干嘛不让他透露些秘密?
索默斯明白杰克这种心态,他不会上当的。他挥洒自如地聊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