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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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征兵和体检这一切都是对的,当然对,当然对。这我们都知道。可一到深刻的问题上,男人就和女人一样变得非理性了。你尽可以同一个因为性问题而愤怒的女人理论,直到讲得面红耳赤。就算你一时以理说服了她,可她的性愤怒以后会变本加厉。也许会以什么别的方式作伪装。
与本能的激情自我争辩是徒劳的,毫无益处。是的,你颇为正确,所有的争辩中你都十分在理。可是!这个“可是”一旦出现,就会像炸弹一样炸毁一切。
这种征兵,所有这一切战争的表演在特定条件下都是绝对必要的。甚至检查一个男人的私处也是必要的。同意!行!可是──在德比那样整治理查德·洛瓦特和那个丑陋的矿工是必要的。不少人受到的待遇比这要恶劣上千倍。行!哼,怎么都行!在那一刻,战争输不得。太对了,太对了!甚至现在,连理查德都全然同意这些论调。可是──
可是──他灵魂深处全然被愤怒和仇恨的熔岩之火燃烧着。他知道,大多数男人均是这个情形。为此,他感到深受亵渎。他知道,大多数男人均是这个情形。他感到被出卖了,他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有同感。
他现在无所用心,只想释放他心中那地狱般的怒火。要摆脱它,只有释放它,因为它是无法化解的。三年来他一直为化解这怒火而努力,在地球上游荡着,以旅游、新的体验和自然美景来安慰自己。他现在知道这一切的代价了。一旦人的灵魂中出现那种迸裂,且是在强迫下因着屈辱而致,体内组织就会破裂,液体火就会渐渐渗入他的血液中,对此,什么都无济于事。人内心深处的熔岩火会增生出更多的熔岩火,愈来愈烈,直至爆发。在熔岩火积郁之时,这人会变得愈来愈肆无忌惮。直到他肆无忌惮到毫无人性之时,熔岩的顶盖就会砰然弹开,从而造成新的火山喷发。否则,他们就会变为死寂的岩石。
理查德感到他正在接近火山的顶点。事实上他已经到达了。于是,他意识到,战争期间俄国人一定到达过这一顶点;爱尔兰人到达过;印度人曾接近过它;整个世界正渐渐走向这顶峰,整个世界。这正如同夏天到来一样不可避免,迟早会来的,不可避免。否则,等来的就只能是布满死亡之石的荒野。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人的生命偏偏要与人的理性作对吗?协约国非赢这场战争不可,因为让德国赢绝无任何好处。否则,就会有一场震撼人心的巨大灾难。这也未必。一切都要顺其自然才好。
这,难道就是托玛斯·哈代的“盲目命运’吗?不,洛瓦特自言自语道。──命运女神领引顺其者前进,拖曳逆其者后退。
命运女神?什么样的命运女神?这需要一个顺从她们的男人来回答。男人不是境遇的产物,不是多少年来因果的结果,也不是进化的产物。他不是活上帝,不是宇宙精神的一部分。他也不是由力和化学品及器官组成的复杂体。他也不是爱的终结。他并非仅仅是上帝意志的工具。这一切,他都不是。
男人按照他理想的自我活着。当境遇与他理想的自己相左时,他便诅咒境遇。如果这种对立坚持下去,他会诅咒事物的本质。再坚持下去,他就会成为一个宿命论者。宿命论者或机会主义者,诸如此类的人。
这到底是谁之过?命运吗?并不尽然。人坚持要有固定的理想自我,错就错在这上头。
可是,作为被意识所羁绊的动物,人注定要赋予自己某个理想的自我。他注定要这样,而那些号称没有的人则比别人的理想更根深蒂固。
人一定要有理想的自我。他注定是要依此做人,竭尽全力实现其理想的自我。
但是这种理想是易于毁灭的,你就是说出大天来,任何理想都是易于毁灭的,甚至关于上帝、爱情。人类或自由的理想,甚至最伟大的理想也有其寿终正寝并毁灭的那一天。任何公式化的宗教归根结底只是个伟大的理想而已。一旦这理想得到了明确的表述,他的末日就到了。可是我们又非有理想不可。
当一个男人被一个崭新、活生生的理想所激励并追随其真谛时,他就是。心甘情愿被命运女神领引向前的人,如圣·保罗、希尔德布兰德教皇、马丁·路德、克伦威尔或亚伯拉罕·林肯那样的人。可是,当这理想已死,可人还要坚持追求之,他就成了一个被动的人,命运女神就会毁灭他,如凯撒·威尔海姆、威尔逊总统或言而广之,今日这世界。
这是因为,将爱、自我牺牲和人类融入爱、博爱与和平的理想,这一切都死了,毫无疑问,死了。这伟大的理想死了。
你何以知道的?摒弃精神的幻想,聆听我们自己的灵魂即可。
那么,为什么人们决不原谅这场战争及其由这些好战的权威们造成的屈辱?那是因为人们是被迫为一个已死的理想服役的。或许,不是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受到强迫,才使他们意识到这理想是死亡之理想。可是,所有那些留守国内的龌龊小官员们和海岸边搞监督的人,还有那些在这场折磨的第一阶段折磨人的下流医生们,这些人从灵魂深处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吗?不。他们压根儿就没有灵魂。他们有的只是野兽般的意志,以此来欺辱别人。凭着这种意志,他们决意要为一个已死的理想而奋斗并迫使别人就范。其最初的动机是欺压人。人们要么就范了,还有的人心里是反战的,但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个死了的理想,不过滥竿其中,找个保护伞而已。
所有的男人和所有的女人,过去和现在都承认将爱、自我牺牲和人类融入爱、博爱与和平这一理想的表面意义。所以他们仍坚持这种已死的理想。可命运拒绝这样。命运拒绝这样。那么请看命运是如何背叛他们的吧。他们侍奉着这个已死的理想,可最终却发现自己全然受了它的辱没,被它出卖了。在英国、意大利。德国、印度、澳大利亚,人们就是用这个字眼儿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的。他们被出卖了。但不久他们就出卖了自己。现在,人一旦感到被出卖了,灵魂深处被出卖了,这人就完全出了毛病。他的肌体组织破裂了,毒素渗入了他的血液中。随后他便遵循自然规律,或快或慢地寻求报复。报复的是那陈旧的理想及其所代表的东西。报复整个制度。就是要报复。再报复下去,目标就该是他自己了。
人们一感到被出卖了,就要向雅典复仇。罗马帝国坚守已死的旧理想,渐渐令其国民感到被出卖了,他们便起来报复它,不择手段。
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庭帝国的下场亦然。现在,轮到我们了。“复仇!”提漠修斯叫道。我们每个人都是提漠修斯,除去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以外。
别无选择,只有复仇。如果你种下的是龙齿,你就休想收获一峡谷柔美的百合花。
那,袋鼠呢?他一如既往地坚持其陈旧的理想,当然坚信爱的力量而非爱的服从和牺牲。他要在纯净的气息和铃兰的幽香中进行报复。不过,他的确是暴民。看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就知道他是暴民,而且是复仇心切的暴民。哦,天啦,这是天下项恐怖的东西了。
威利·斯特劳瑟斯,也是个复仇心切的暴民。如果说旧的理想还能长出一片逻辑的叶子,那就是共产主义这片最后的叶子了──在根植于爱的人类铃兰终于死去之前。或许,宁要斯特劳瑟斯也不要袋鼠。
“那我自己呢?”理查德·洛瓦特自语道,此时他躺在悉尼的夜色中,头脑里却燃起了怒火。这可怕的痛苦之火燃起于他的五脏六腑最深处,直燃到他的头脑中。“我呢?我是否太像一个提漠修斯那样大叫复仇?”
哦,复仇,是的,他要为自己报仇,复仇。特别是当他感到在人际关系中纠缠不清时,这种想法就变成了一条长有一只可怕眼睛的章鱼,白色的腕足环绕四周。他就是想为自己报仇。
不过现在他感到自己已经把自身的腕足砍得干干净净了。他心力交瘁,几近毁灭,不过他是干净的。只求没有别的章鱼伸出可怕的腕足来纠缠他就好。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僵直地躺着,但清清白白,像一条死去的龙。那是一条生生不死、喷着毒气的古老理想之龙。他觉得似乎是他杀死了那条龙。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摆脱一切。不是去拯救人类、帮助人类或与人类有什么牵扯。不是,不。袋鼠是他最后拥抱的人。现在他要的是将自己解脱干净,与人类不再有染,洁身自好。再没有爱、怜悯和仇恨,摆脱这一切,摆脱章鱼般的人类那最后的纠缠,走向古老的神,他们在尘世之外的黑暗中等待多时了。
人类愿意怎样就怎样,他才不在乎呢,他只在乎自己的灵魂是否清净。这是因为,他相信内在的灵魂和人之深广的潜意识,而非理念的上帝。理念的上帝是理性的主张,是人为的,过于局限。“不,”
他自语道,“确有上帝,但永远在黑暗中,永远不能成真,永远、永远这样,不可名状,因为没有名字。我们用雕刻文字所描述的上帝其实是巨大的活生生的黑暗。”
永在的活生生黑暗,难以穷尽,不可知,这就是上帝的全部和所有的神。
每一个活生生的人之灵都是这活生生难以言状的黑暗的源泉。每个活生生的人心中都升腾着黑暗与不可知。可视的与冥冥中的一同分娩。人,只要他的灵魂活着,他就与之共存。他的潜意识中躁动着一股新的神圣的黑暗洪流,活生生,不可言状。这不可言状之物就如同一株萌芽、一个胎儿,他必须与之共同分娩,最终使它发声、行动并从此获得生命。
但是大多数人的灵魂则是从源头上就枯竭了,就像一个女人,在她还没变成女人之前卵巢就已萎缩了,或像一个男人,性腺还未成熟就先死了。就像阉人一样,广大的人群是没有灵魂的。这是因为,坚持抵抗那黑暗的敏感流溢会渐渐使灵魂萎缩,促使他死亡,从而使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一个机械的动物。大多数人都死了,在死亡的沉睡中赶路、呓语。生命自有其机械的一面,时而与自然冲动的灵魂产生直接的冲突,斗争便开始了。自然冲动的灵魂定要摆脱人类那白章鱼般的近乎机械的理念之网,人类如同章鱼。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定要挣脱得干干净净,决不在复仇中荒废自己。复仇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每一次对自然黑暗灵魂的否定都会招来报应。而对谎言最大的报复就是彻底摆脱谎言。
长久的分娩。灵魂在一个男人肉体中长久妊娠之后,是最终的分娩,产生的是新的认知方式,新的神性进入了人的身心。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的理念。但是在身心的中央,仍然是古已有之的黑暗、无以言表的上帝,他是反理念的。这回可不是那个在石碑或铜碑上题字的上帝了。没有永久的十戒,也没有山上的训诫。这黑暗之神,永远隐匿于冥冥之中。这个上帝是不同的人心中不同的神,是人们的至高无上的神,是激情和奇异动机的源泉。这种想法令人惊胆战,但也令人释然。
“哦,我的灵魂,”理查德自忖,“你在寻找更多的出路而不是一条。首先最要紧的是寻到无言的黑暗上帝。然后是寻找到不仅有声而且时而震耳欲聋的黑暗的哈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