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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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备兵军士给他们做了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那人还不错。那些囚犯在兵营院子里一直逛到上床时分,别人都拥进小卖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跟别人也只是寥寥数语过个话,人家只是一时好奇,想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如此而已。那些人大多内心痛苦酸楚。
监狱!那里简直像监狱。这让他想起了狱中的奥斯卡·王尔德。
想着想着就到了晚上,该铺床了。
“床挺干净的,相当不错,你会睡得很舒服。”那白胡子矮个儿老军士说。九点钟灯熄了,索默斯没带睡衣,什么也没带。他穿着毛裤睡的,很为毛裤膝盖处的补丁难为情,那几年他和哈丽叶实在是太穷了。邻床上睡的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伙子,这人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细布黑衣,跟一双烂兮兮的靴子。他长相挺俊,是那种颓废的美。他一言不发。他的脸型狭长,轮廓优美,但像阿帕契人那样,直直的黑发在额前打了一个弯儿。他干的每件事都透着阿帕契人的胆怯和蠢笨。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衣服脱掉。他站在那儿,白棉布衬衣长过膝盖,看似女人的睡衣。那一晚睡得痛苦不堪,有一个人在咳、咳、咳,疯狂地咳个不停,其他人在说梦话,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早晨六点,军号响了,大家蜂拥到盥洗室的锌制水槽子边洗漱。索默斯挤不进去,直到最后才洗上。他得借人家的肥皂和梳子用。这里的人都文文静静的,一点也不欺负人。他们是普通人,但文雅正派。吃过一顿令人恶心的早餐后便开始扫地,索默斯遵命操起一把沉重的大扫帚开始扫起来。他在家几乎天天扫地,可在这儿,这活儿则累多了。军士过来叫他停下道:“别干那个了,去帮着擦锅去吧。过来,小伙子,你,接着这把扫帚。”
索默斯就把扫帚让给了那个大块头。
大家都很善良,总的来说还算绅士,包括那小便狗样的军士。他们是英国人,他的同胞。
轮到索默斯检查身体了。他脱了衣服,只穿着衬衫坐在冷嗖嗖的厅里。那个胖家伙在指着他干瘦的腿嘲讽地笑着。可是索默斯看他一眼,他就老实了。瘦弱苍白的索默斯身边是另一个神经兮兮、软塌塌、浑身白皙的人。那小个子军士不停地说:“伙计们,别冻着。”
在屏风后面暖和的屋子里,理查德脱去衬衣接受检查。那位医生询问他居住何处,态度很温和,对他关心备至,索默斯常常遇到这样的关心,不过在商人和官员那里是得不到这些的。
“我们决定不录取你,让你自由。”医生在同另一个爱管事的老点的人商量后对他说,“您自己看着办,看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吧。”
“谢谢。”理查德看着他说。
“每个人都得做一份贡献。”另一个医生插嘴道,这人上了点年纪,爱管个闲事儿,不过是个绅士,“国家需要每个人的帮助。尽管我们让你自由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服点务才好。”
“是的。”索默斯看着他,以绝对不偏不倚的口吻说。那种事对他来说从来都不真实,倒不如说像过路的马车发出的声音,仅仅是噪音而且。那两个医生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索默斯瘦骨嶙峋的裸体。
“穿上你的衬衣吧。”那年轻点的说。
这时索默斯能够听到那人心里的话:“古怪的家伙。”
他还得等那张鉴定卡片,上面有这么几项:A征入军队;B征至前方,但不编入正规军;C非军事服务;R不录用。A、B和C全用红墨水划掉了,只剩下了R。不过他还得去另一间办公室交费,交两个先令四便士左右的钱。他签了名,算是自由了。花了两先令四便士就自由了,还得到了火车代用票,又呼吸到了上帝的空气。手持卡片出了门那一刻,他意识到这是周六的早晨,阳光明媚,洒满了军营大院的石头地面。从那儿他可以眺望车站和远处绿草茵茵的小山。那远山,像是透过墨镜看到的似的。直到此刻,整个早晨都是灰蒙蒙的。不错,早晨七点下过雨,那会儿他们正在高地包围的军营院子里溜达,冻得难受呢,那个高个子则直冲他诉苦。
这会儿出了太阳,在阳光照耀下,才发现那座难看的墨绿色康沃尔山就近在咫尺。他走出大门来,啊,上帝啊,他出来了,自由了。
绿树夹道,直通山下的小镇子。他疾步沿着小路下山,在这个周六早上,他自由了,顿觉眼前云开雾散。
他给哈丽叶发了个电报,打上那可耻的“刷下”二字并告知其到家的时间,然后去吃饭。这时另外一些人进来了,他们当上预备兵了,于是他和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了,他跟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了。
“你是哪一类?”他们问他。
“刷下来的。”他说。
闻之,他们全悻悻然,觉得他占了便宜,因为他不是个干力气活儿的。他知道他们的心思,便不敢过于喜形于色。但他的确高兴,而且暗自感到胜利了。
周六下午回家,一路上可真叫美妙──在明媚的阳光中匆匆赶路,确是喜滋滋的。在特鲁罗下了车,进城的路上他遇上了另外一批预备服役的人。他们还要熬上几周或几个月,苦苦等待,心中无底。他们冲索默斯瞅着牙嘲笑,他们自然是妒忌他。他早已被划入另类,被当成怪物。
因为不合格而被刷了下来,成为被刷下者之一。那又怎么样?康沃尔人总是害怕疾病或身体上的残疾。“哪儿出毛病了?”他们会这样问。他们会说,与其给划入木合格之列,还不如让人一枪毙了算了。说是这么说,其实他们大多数也在绞尽脑汁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以期达到剧下来的目的。可一旦给划入不合格之列,他们又会因身体上的缺陷感到万分羞耻。
索默斯才不在乎呢。让他们给我贴上残疾的标签吧,他自忖道。
我知道我身子骨儿弱,可话又说回来了,它还是颇为健壮的,这可是携有我之自我的唯一躯体。让那些傻瓜们侧视它,说我胸部发育不全吧,随他们说去,只要放我一马就行。
还有,那位和蔼的医生规劝他想办法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对此,他考虑了不知多少遍了,可一到要做起来时,他就意识到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以任何方式,无论直接或间接的,为战争服务,尽管做起来会很容易。他在伦敦有不少声名显赫的朋友,他们能为他找到工作,甚至一些十分可心、收入不菲的文学工作。他们会十分高兴地为他找工作,省得他赋闲写些个招他们心烦的杂文,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些人的儿子。兄弟和丈夫正在远方作战,读索默斯先生这样的杂文则毫无乐趣可言:“这场战壕和机器的战争,是对生命自身的亵渎,我们都在干这种亵渎的勾当。”不错,他们说,可我们赶上战争了,怎么办呢?我们跟他一样恨这战争,可我们不可能老在康沃尔躲着呀。
这样说也对,他不是不懂,那么多英勇慷慨之士被投进了这架人妖杀人机器中了,这教他感到莫大的痛苦哀伤。他们正在全力以赴。
再说也没别的可做。可即使这,也不是让他上前线的理由。
如果这些年以来男人们一直保持内心坚定健全,就不会有这场战争了。如果在最初英国有足够意志坚强、灵魂高傲的人让英人感到是在坚强、勇猛、光荣地战斗,战事的发展就不会到这步田地。可是英国陷入泥浆踌躇不前了,于是恐怖之浪逐渐汹涌起来。
现在,如果时局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逼入恐怖之中,而且恐怖一日甚似一日或死亡将临,他那孤独灵魂无可救药的境遇便使得理查德·洛瓦特不可避免地置身于局外了。如果说有外在的、时局造成的不合理和宿命,那同样有内在的不合理和内在的命运。他是绝然敢于追随自己内在的命运的。他必须保持独立,置身于一切之外,一切,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必须明白,必须信守住自己,不能被迫做任何事。
这是因为,男人首先是个陆地动物和思想冒险家。一旦人类的意识沦陷并被俗事的潮流淹没,思想的冒险就停止了,正如英国最优良的意识被淹没了一样,无论和平主义者还是爱国主义者,全一样,英国的灵魂在战争期间沦陷了。它本来是一个清醒、高傲并有自我责任感的灵魂,就那样失落了。我们都战败了,可能德国败得最惨。所有的运气都失掉了。当人类清醒的灵魂在重压下崩溃、无法自持并沉沦,思想的冒险总是要失落的。随之涌现出来的是老鼠和博顿利及追随者们,于是人类冒险之舟就成了海盗船,干的是龌龊的海盗勾当。
理查德·洛瓦特无可依赖,只有自己的灵魂。那就依赖它并试图保住自己的智慧。即使没人与他为伍,他也几乎没有感知。他就像沉船后抱紧一块木板那样,绝望地抱着他自己这块木板。
那一段忐忑的日子永远改变了他的生活。如果看到邮递员跌跌撞撞下山穿过沼泽上的灌木丛,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带来了什么?这位邮递员已过了服民兵役的年龄,分送那印有“为陛下服役”字样的可恶信封,他会乐不可支地“嘿嘿”,那信封给谁,就意味着谁被招去受罪。这邮递员是个了不起的卫斯理宗教徒,在教堂里当牧师。一想到别人要下地狱,他就感到欣慰。这人,不光怀有宗教热情,更有康沃尔人天生的幸灾乐祸之心。
只要沼地的路上出现自行车的影子,只要它拐到支路向村舍驶来,索默斯便会极目辨认那车上的绿衣使者是胖子还是高个子,是那个小队长还是那个治安官来索要进一步的身份证明。
“我们需要您的出生证明,”小队长说,“他们从博德明来信,索要您的出生证明。”
“那就让他们去找吧,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个。您攥着我的结婚证明呢,你知道我是谁,我出生在哪儿,等等一切。让他们自己去找出生证明吧。”
理查德·洛瓦特已经失去最后一点耐心了。可他们就是硬说他是外国人──可怜的索默斯,仅仅因为他留着一撇小胡子。他可是英国造就的最为情真意切的英国人了,对他的国家怀有一腔子激情,尽管这激情时常是仇恨的激情。可他们却硬说他是外国人。呸!
他和哈丽叶什么活儿都自己干,什么东西都自己去买。一个冬天的午后,他们背着帆布背包沿着海边的路回家,两个身着卡其布装、军官模样的人便跟了上来。
“对不起啦,”其中一个没事找事、拿腔拿调地说,“包里装着什么?”
“几件杂货。”洛瓦特说。
“我想看看。”
索默斯把袋子放到路上。那个高个子颇有样儿的军官弯腰装腔作势地在袋子里的一磅大米、一块肥皂和十来支蜡烛中摸了一遍。
“哈!”他兴奋地叫道,“这是什么?照相机!”
理查德窥视一下军官那只在袋子里摸索的红色手臂,一时间他几乎相信是有一台相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那几样东西中,因为说他犯罪的暗示太强烈了。他发现纸包里包着什么硬物件。
“一包盐,也就值一便士。”他平静地说,尽管他已恼羞得脸色发白。
可是那个绅士气的军官还是撕开了盐包。确实是一包普通的食盐。他看完就把包推到了一边。
“我们得加小心。”另一个官小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