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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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被涤荡而去。
可当初男人被卷走时,女人们是多么爱他们呀。待到他们回来,像狗一样从突然变得慵懒污浊的水流中爬出,虽然一身的风光,内。心却羞愧难当,他们为此是付出了代价的。
这种惨痛的战后代价是非付不可的,那是因为人们丧夫了理智。
更坏的是,他们内心里个性的完整也丧失了。一个男人丧失内心深处特立独行的男子汉主心骨之日,即是其心心相映的妻子的不幸之日。
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该失去理智的。危机愈是深重,他就愈该殚精竭虑,独立用。已度德量力。然后,让他全然依照其自我行事,而非逃避,或者更坏,被渐渐拖引而去。
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可怕的几年,作孽的几年。这几年,这世界丧失了其真正的人性。人们倒是不缺直面死亡的勇气,人们很是有这种勇气,缺少的是直面自身独立自我的勇气,人们没有勇气恪守这个自我。人们太容易牺牲自我了,何其容易!
理查德·洛瓦特就是这样一个心怀不满的家伙,他可不愿轻易牺牲自我。他并非拒服兵役:他知道男人就得上战场打仗,总要在某个时间以某种方式这样做。他可不是资格会教徒,相信什么永恒的和平。他多次到过德国,太明白自己对德国军事动物们是何等憎恶,他们纯属一群机械行事的恶棍。他们曾威胁要把他当间谍抓起来,而且不止一次侮辱过他。哼,他心里永远也饶不了他们。不过英国的工业化和商业化及其与之相适应的爱国主义和民主,不是也侮辱了他并痛痛快快地抽了他一耳光?理查德为了谋生受了多大的侮辱啊:他们是怎样以该死的工业式伪善侮辱他这样一个离群索居形单影只的人的?他们想逼他就范,比德国军国主义分子做得还过分。如果真要向什么就范,宁可选择军队也不要犹太金融家。岁月教会了理查德反思,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后,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于是,战争开始后,他本能上是反战的。当阿斯奎斯政府摇摇欲坠时,他深感痛苦。可这政府垮了台并由约翰牛们组成的政府取而代之后的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中,痛苦演变成了折磨。他被招了去,同另外四十个人一起在兵营里过了一夜,没有一个不感到如同犯人,羞辱难当。一早来了两名医生,他们都是绅士,明知裸体男人的神圣之处,却要检查他们的裸体,遭到了拒绝。
那事算过去了。回家后地铁了心,他决不自愿献身当烈士。这感觉秘而不宣,也并不想强加于人,他只想独自行动。他暂时因体检不合格没被录取。如果再给招去体检,他会去的,但他决不服兵役。
“一旦,”他对哈丽叶说,“他们真要把我招去当兵,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可怜的哈丽叶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一旦,”他坐在火炉边,目光从灰色法兰绒旧裤子的膝部移开,抬起头来说,“一旦我看到自己穿上了卡其布裤子,我就会死的。
不过,他们说什么也无法让我的腿套上卡其布裤子。”
那回在县城西边的兵营里,他们凭本能对他温良恭敬。这种待遇从德国军国主义者和等而下之的英国商业霸主们那里是得不到的。比如在那个监狱般的兵营里,起床后,这些未受体检的新兵被命令整理床铺、打扫房间,理查德·洛瓦特顺从地操起一把沉甸甸的扫帚。这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孤云野鹤似的年轻人,偏偏留着连鬓胡。其他当兵的把他当做个怪物,他对此早已处之泰然。
“我说老大爷──”一个比他年长的年轻胖子这样对他说话。这是个信口雌黄的饶舌家伙,从加拿大来,开始唠叨说他比索默斯大多了。
“我说老大爷,”他们在刚启动的火车上坐下后,那厮说,“明天,那些玩艺儿都得剃喽,喀嚓、喀嚓!”说着他的手指头在下巴上狠刮了两下子,示意第二天索默斯的胡子会被剪掉。
“走着瞧吧。”理查德笑笑说,嘴唇都气白了。
他心里说,胡子一剃掉,他就算给打垮了,人也完了。因为他把胡子看成是他特立独行的男子汉标志。他永远也忘不了同那些应招入伍的人赴博德明的旅程。大家都感到痛苦难当,不过仍表现出男子气来,虽然沉默着,但既不疲塌也不恐慌。只有那个肥胖懒惰的家伙在大吹特吹,号称是放弃了在加拿大一份好得不行的工作来为这个血腥的国家服务。后来索默斯看到了这厮的裸体,奇形怪状,肥胖松软,像个女人。另一节车厢里,人们一直在唱歌,像狗在深夜里嚎叫:
“我是你的情儿,只要你跟我过,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
献给你,蓝铃花儿一朵朵,收下吧,真心待我。等我长成男子汉,
再娶你做老婆。”那地狱般绝望的车厢走廊里,回荡着这断肠的悲调: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一想这事儿,索默斯就痛心疾首。死倒没什么,丢了主心骨事大。这些男人绝望恐怖地鬼哭狼嚎,像是末日临头一样。他们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弃固有的信仰,放弃他们神圣的自由。
那些蓝铃花!比那些歌儿还不如。一九一五年,秋天的汉普斯塔德,石铺丛生的荒地上,一堆一堆的树叶在蓝天下燃烧,伦敦几乎仍像战前那样,不过,“西班牙人路”边的水塘旁总聚集着身着色彩鲜艳的红蓝病号服伤员,议会山附近总有身着土黄军服、脸色苍白的新兵在进行操练。战前的景象依稀可辨,只是陡增了些生动奇异的色彩罢了。夜晚,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在伦敦上空直愣愣地横扫一气,掠过云朵,刺破夜空。随后,齐柏林飞艇开始空袭,其声音令人恐怖,心凉肉跳,但索默斯从不害怕。一天夜里,他和哈丽叶从普莱特巷穿过石楠丛朝“西班牙人路”走去,就在这时,天上出现了一架齐柏林飞艇,像幻影一般。探照灯光立即逮住了它,它在灯光照射下显灵一般光焰四射;探照灯失去目标后,便只听得无空中奇特的轰鸣声,探照灯仍然交叉扫射搜索目标。它在那儿,愈飞愈高,变成一个苍白的影子,让人想起高天上的圣灵。随之,城里响起了炸弹爆炸轰鸣声,沉闷而恐怖。渐渐地,这一切消停了,在议会山那边圣保罗教堂附近燃起了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球,城里什么东西烧着了。哈丽叶全然吓呆了。可她抬头眺望那远天上的齐柏林飞艇时,却对索默斯说:“没准儿,小时候哪个一起玩耍的男孩子就在那里头呢。”
他抬头遥望远天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它看似一个月亮。那上面有人吗?长着两条脆弱的腿有着温暖双唇的人?他想不下去了。
那些日子,秋天的日子……行人们手捧菊花,黄色的和维紫色的;树叶燃烧的焦糊味在空中弥漫;伤兵们身着翠蓝的病号服,系着红色围脖像鹦鹉一样坐在一起,脸色苍白,与众不同。木星在汉普斯塔德空旷的荒谷夜空上闪烁。战争的新闻频传,恐怖在逼近、逼近,物价在飞涨,群情波动,人们快让齐柏林飞艇的空袭逼疯了。大家总在唱着同一首歌:
“让家乡的战火燃烧吧,
心中依然充满着渴望。”
一九一五年,旧世界完结了。一九一五与一九一六年之交的那个冬天,旧伦敦的精神崩溃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世界中心的这座城市算是垮了,变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激情、欲望、希望、忧虑与恐怖的漩涡。伦敦的诚挚丧失了,卑劣开始堂而皇之登台,尤以那个出版界和公众声音传媒的卑劣统治最为难以言表,它就是《约翰牛》杂志。
任何一个真正经历了这一切的人都无法再绝对相信民主。任何一个人,大凡听过所有普通人在战争的关键时刻万众一声地重复“我相信《约翰牛》,给我《约翰牛》”,都不会相信,在危机中,这样的国民能够自治,适合自治。大战的关键时刻,这个国家的人民选择了博顿利主义,这选择真够低劣的。
教养甚好、识文断字的阶级总的来说是些消极抵抗者。他们逃避责任。责任由那些懂得如何鏖战以保军旗不倒、守住权威的人来负。
放任自流同被其姑息养奸的卑劣杂种一样有罪。
那是一九一五年隆冬时分,索默斯和哈丽叶去了康沃尔。战争的幽灵──崩溃和人的卑劣尚未触及到那一带,不过正汹涌而至。
我们听说了太多前线的英勇无畏和恐怖消息。一切荣誉都归功于那些英勇的人们。可恰恰是在后方,这世界误入歧途了。我们几乎听不到后方骄傲的人类精神在崩溃,听不到龌龊污浊暴戾恣难的卑鄙行径如何横行无阻。“豺狼咬人,其毒人血,导致坏疽。”后方可谓豺狼遍地,中年的、公的母的,货色齐全。他们谁都咬,从而让人们血液中毒,导致坏疽。
我们决不能轻视豺狼,更不能拍拍他们的头以示友好。须知,他们从来都是食我们的死尸过活的。
在遥远的西部,理查德和哈丽叶独自住在荒蛮的大西洋岸边的村舍里。他几乎什么也写不出来,什么宣传也不做。但他仇恨这场战争并对邻里的几个康沃尔人讲了自己的观点。他嘲笑报上的露骨谎言,话讲得很是刻毒。因为他卓尔不群,竟被当成了间谍。
“我不是间谍,”他说,“我把间谍让给心地肮脏的人去当了。
我就是我自己,我不会随大流扯谎。”
就这样,警察开始一次次造访。那是个身着蓝警服、头戴钢盔的大块头。
“打扰了,先生,我得问几个问题。”
这位警察小队长是受军队指派而来的,不过总是体体面面、温文尔雅。
索默斯和哈丽叶此时生活在一片嫌疑气氛中,他们是可疑分子。
“让他们怀疑去吧,”他说,“我不招惹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他还相信一个英国人能享有宪法赋予的自由呢。
“你知道吗,”哈丽叶说,“你确实对这些康沃尔人说过什么。”
“我只是在他们对我讲报纸上的谎言时,说过那是谎言。”
可是,这两口子开始招人恨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人们对他们恨到了什么分上。
“你们得加小心了,”’一位康沃尔朋友提醒道,“我听说海边巡逻队的人奉命对你们严加监视呢。”
“让他们监视去,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不久他就知道了,那些监视的人就趴在石墙后偷听他和哈丽叶的谈话。
随之,他被传唤了去,地点是彭赞斯。他们坐上车后还以为去去就回呢,未曾想当天下午就被命令继续赶往博德明,同车的有十六七个人,农民工人都有,哈丽叶只能独自一人坐车穿过沼地回他们那间孤零零的村舍去。
“我明天就回来。”他说。
英国毕竟还是英国,他并未最终感到害怕。
从彭赞斯到博德明的车上那群人:那胖子冲另一个人吹着大话,那高个子男人的想法同索默斯一样。在路边车站换车时,搬运工拿他们逗乐儿,说他们手上戴着手铐子。不错,那样子确像跟一帮犯人在一起一样。那座兵营恰似监狱,那顿恶心的晚饭让人难以下咽。那个猫狗一样的常备兵军士给他们做了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那人还不错。那些囚犯在兵营院子里一直逛到上床时分,别人都拥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