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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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桌旁,透过向海而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大海在夕阳下闪烁着淡淡的青光,海涛拍岸,似乎就像在房子下面击碎,泛起泡沫。假如这房子和小草园不是高出海面三四十码的话,泛着泡沫的海水有时就会冲到台阶上或凉廊的阶梯上。大海就在脚下怒号!
晚饭后,女人们在忙着铺床,忙前忙后地整理东西。两个男人则围炉而坐。杰克似乎在沉思,有一搭无一搭地吸着烟。他咂吧着烟斗,凝视着炉火。屋外海水在轰鸣,卧室中女人们热切的声音传了进来。通向阳台的一扇门开了,海涛声传送来,像炮声一样令人恐怖。
这套房子这七个月来一直让一对带十一个孩子的夫妇住着。索默斯在太阳初升的早晨醒来时,他完全相信这一点。太阳穿过东北海面上低沉沉的雾层升了上来,一片金光闪闪。海涛翻滚,那波浪透着淡蓝,又像玻璃一样绿,一道道厚重的流体在滚动,十分美妙。海浪先是涌起狭长的弧拱,随之空荡的水弧砰然落下,飞溅起雪白的泡沫,那柔和的雪浪便平展展地向前冲刷而去。索默斯凝视着浪头汹涌而起再砰然碎裂后飞落而下美丽的泡沫。大海通体泛着黄绿色光芒。
穿过这层光晕,驶来一艘矮矮的黑色货轮,货轮随浪峰上下跌伏,除了它那黄色的烟囱和桅杆顶还露在水上,船身似乎全然没入海中了。不一会儿,它又浮出水面,恰似一条其长无比的海豚跃上浪尖。
这船真像一条杂种狗奔跑在犁过的起伏田野上。它凄厉地嚎叫着,随起伏的波涛沉浮。
索默斯看到了它的目标。在浅海湾的南端,有一座又高又长的栈桥,桥身下撑着粗大树干做成的桩子,一直伸延到海里。桥上停着一长列小小的红色煤车,是那种翻斗车。栈桥不远处,是一道低矮的浅棕色山岬,上面青草萋萋,一片直挺挺的树林恰像诺亚方舟上杂乱的树木。再向里走,则是一小片农田,田野上长着两株颇为迷人桉树,细细的树枝子上凝结着疙疙瘩瘩的黑色树脂。
从栈桥到陆地两百码的路上排着的全是煤车,那边的小煤窑在冒着蒸气,远处一片沼泽样的港汊上升起了缕缕青烟。这货轮打算靠岸。它看到了这一串小煤车装满了煤准备卸车了。货轮像一条受难的牛发出号叫,船身起伏着,在港湾掉了个头。栈桥附近,泡沫和浪花去得高高的,拍打着岩石。货轮在渴求地巴望着,像一条狗那样候在紧闭的门外。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栈桥上缓缓地挪动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货轮又长啸一声。那人影来到了栈桥头,挂出了一面红旗子。
随之货轮不再吼叫,而是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掉转船头,上下颠簸着开回了悉尼。
栈桥,那草木萋萋的淡棕色堤坝一直伸向海中,坝上长着一片暗淡的针叶树,是南半球特有的树种,硬挺挺的,十分呆板。海岸边的黄沙滩被海浪冲刷着。岸上有两间平房,一片荒滩上扔满了罐头盒子。南面就是这幅景象了。北面,隔壁就是一座黑白相间的平房,一丛被风吹歪的树林,两家间的树篱笆几乎已半死。这是北面的景色。初升的日头在向北移动,边升过向北滑动,让索默斯好不自在,似乎一切都出了差错。向内陆看,晨光下,那长满林木的灰白色东西变清楚了,原来那是山和险峰,山顶上光秃秃的,裸露出灰石头来。山顶之上蓝天纯洁无假,那么明亮圣洁,真是奇迹。这里的清晨,其美好真是难以言表:巨大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是那样一个不驯的、骄傲的庞然大物,升上了那么温柔精美的天空。天是那么蓝,那么蓝,蓝得那么脆弱,说它蓝都是一个稍嫌粗犷的词儿,它的童贞是人类无法想象的。阳光照亮了海边的陆地,一片片色彩各异的铁皮顶平房布满了矮矮的山坡,在灌木丛中掩映着。那山一样高耸的险峰迎着霞光,它的岩顶是黑灰的,岩顶上的小树向着世界上最美丽的脆弱无空挺立着。清晨啊!
索默斯又扭脸去看那座房子。它是照章一丝不苟地建起来的,很可能宽五十码,长一百五十码。屋前那片平坦的草地只有五十码宽,可能从屋前到海堤边也就这么远。随后,它陡然下斜,覆盖着灌木丛,一直伸展到沙滩、岸石和大海,足有五十码的样子。可这片芳草萋萋的园子里却扔着些破烂儿:报纸、贝壳、罐头盒和破海绵。而如果你从灌木篱笆缝中向隔壁窥视,则会看到锈迹斑斑的新!日罐头盒大汇展。
“你也收拾这些灰土和垃圾吗?”索默斯问那清洁工,他每周一早上来倒厕所马桶。
“不。”那人简言之。他说的是一口道地的澳洲土话,无法拼写他的发音。
“有别人收拾吗?”
“不,我们不管收拾垃圾。”
“那,我拿它们怎么办?”
“怎么都行。”说完他拎着尿桶走了。这并非粗鲁,只是一种殖民地人的幽默。
随后,索默斯看了一眼隔壁花园中的罐头盒和垃圾,灌木丛下有,遍地都是。他不禁生出一种殖民地人的绝望来,不过他还是开始捡起自家园中这些废物。
这座房子很精巧,很美。可它处处都留下了那十一个孩子的印记。在旁廊上,门两边各有一床:一边是一张大铁床,上面的铁丝网垫锈迹斑斑,陷出一个坑来,简直不堪入目;另一张单人铁床,铁丝网垫全支楞着,用绳子横七竖八地拦着。长廊边上挡着些麻袋、一块块的破地毯和破油布,用来挡住海风侵蚀这些铁床。房子的第三面景象如此这般,那儿也有两张绑了更多绳子的铁床,钉着些难以言状的破布片子以阻挡海风。
这座房子有三间小卧室,每间都通向一边的阳台,其中一间通着中间的大堂屋。每间屋放两张软塌塌的单人床。四个孩子和父母睡屋里,剩下的七个孩子,三个睡门边大床,另外四个只好睡屋外那些拦着绳子的床了。
那间大屋有五个门:壁炉旁各一扇,分别通向里间卧室和厨房,另三面各有一门通向阳台。厨房里有一间小食品间,还有一个镀锌的橱子,里面装有那种澳大利亚式的灌洗器,一个小漏子用来排水。边上是洗手间。这一切都安排得紧凑,井井有条。两翼是卧室,中间是大堂屋,后面是卧室和厨房。厨房的门通向后花园,离棚子不远。
这真是一处修得不错的小房子,在一个木屋和铅皮屋顶的世界中,这样的建筑算得上令人惊奇之作了。可是,索默斯决不想同一个十三日之家一起住在这里。这里的十一只早餐杯之中,九只摔断了把儿,便用那种粗大的罐头盒子取而代之。只剩两只茶托了。剩下的东西足以与之媲美:七只大茶壶有五只掉了壶嘴,没有一只囫囵个的盘子或盆子,只有一个船型调味汁壶是完整的,还有老鼠!托里斯汀跟这“咕咕宅”相比倒成了无鼠之宅了,杰克说,他们管这个地方叫“咕咕宅”,因为它像“咕咕”叫着在招引老鼠。
两个女人在屋里忙着张罗热水和碱面儿。杰克和索默斯整个上午都在忙着把床搬到棚子里去,掀掉那些可怕的脏破单子,拔掉钉单子的钉子,还要把那百十来根地毯钉拔出来,这些钉子似乎永久地打住了大屋中脏乎乎的薄灰地毯。随后他们将这薄薄的走了形的旧毯子好一阵敲打,再用碱水将它洗一遍。弄完这个,再去敲打一遍那两个沙发。它们看似两个大沙袋,装满了沙子和土。最后又扯下了全部丑陋的达纳·吉卜森之类的画儿和“上帝是我的避难所”的说明文字。
“我想,”杰克说,“是得摆脱他们留下的这些烂东西。”
这四个人像疯了似的在“咕咕宅”里东奔西忙。下午,杰克和索默斯用上光蜡擦地板,哈丽叶和维多利亚给所有的架子都铺上干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摆上劫后余生的!日陶器,它们全洗得干干净净了。
“陶器是这儿最次的东西。”维多利亚说,“一套带托盘的茶杯要花三镑到六镑外加四先令,一只普通的棕色大杯要四到六镑,吃上一顿正宗的晚餐要花十二个基尼金币。”
哈丽叶看着这些易碎的东西脸色变白了。
“我想买一只洋铁皮杯子。”她说。
可维多利亚并未理会她的话。送来什么就用什么。那对有十一个孩子的父母为租这房子,七个月来每周付三个半基尼。
三点钟时,维多利亚十七岁的弟弟来了,这位腼腆的小伙子驾一辆;旧车送杰克和维多利亚去四英里外的他家里。索默斯和哈丽叶两个人留在屋里用茶。
“我可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贻丽叶说,“维多利亚说咱们可以花三十先令租用一周。如果他们免掉你在托里斯汀即使半个月的房钱,咱们也可以省些钱。”
天擦黑时,考尔科特夫妇回家来了。
“哦,这屋里味道不大一样了,是不是?”滩多利亚叫道。
“是蜂蜡和松油味儿,”杰克说,“不难闻。”
这一夜过得很平静。杰克不像往常那么激动了。他沉默着,叫你不能了解。维多利亚好奇地盯着他猜迷,试图引他畅谈。他便笑笑,显得很愉快,随后又陷入沉默。似乎他很忧伤、阴郁。
第二天一早,哈丽叶和索默斯先出来沐浴在朝阳里,这之前索默斯早就生好了火。他们到沙滩上的海水中试了试,那泡沫很叫他们害怕。他们远离巨大的海浪坐在海水回落的地方,可是那海浪涌了上来,巨大的白色浪头迎面冲来,吓得哈丽叶起身便逃,其实海水根本弄不湿她。后来他们大胆地坐在水边,不料一股水流猛然涌起,冲得无助的他们倒退了十几码,落到鹅卵石上。这太让人吃惊了。索默斯还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无足轻重,只是一个碎片而已。这让他不敢去想象那盲目而不可见的海水的力量。置身于海水中,甚至坐在水边上,与旁观海水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
他们颤抖着,喘着粗气上了岸来到草园中,浑身水淋淋的,透着浓重的大海的味道。这时他们发现杰克正站在那儿,吸着烟瞅他们。
“您不来试试?”索默斯问。
他摇摇头,点燃了一支烟。
“不,早过了我沐浴的季节了。”他说。
他们跑到洗澡间去,用清水洗掉身上的沙子、盐和粘东西。
索默斯在想杰克会不会同他说点什么,他不敢肯定。或许连杰克自己也不清楚。而索默斯此时的感觉像是要去看医生,跋前踬后的。
于是这两个男人便显得若即若离。他们早晨在朝阳中溜达散步,修修躺椅,干点小零活儿。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则忙着烤肉,做苹果调料,烤小蛋糕。他们已经商定索默斯夫妇搬到“咕咕宅”来住,为此维多利亚十分高兴,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留给他们。
下午,两对夫妇都去沙滩上散步了,边走边拾些巨大的五彩贝壳,人们往往在家中的壁炉台上摆这玩艺儿,还拾些紫珊瑚之类的东西。他们还穿过两片空地去看一架飞机,它摔了下来,螺旋桨都摔碎了。杰克是一定要同那边的人谈谈这架飞机的,索默斯则躲避着不被人注意。一有生人出现,他就这样。
随后,这四个人往回走。杰克和维多利亚要乘第二天一早七点的火车走,索默斯和哈丽叶还要在此逗留几日再回悉尼去打点行李。哈丽叶根渴望自家独居在这所房子里,索默斯也是这样想的,他希望杰克别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