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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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么,〃道静想了一下说,〃这是从苏联来的--就是反对斯大林的托洛斯基派。中国的陈独秀赞成托洛斯基的主张,就成了托陈取消派--我知道的很少很少,只能给你说这么个笼统的概念,还不知道对不对。托洛斯基和斯大林对苏联、对共产国际,包括对中国革命的看法不同,两个人争论很大。后来托洛斯基被斯大林开除出党,流亡国外。〃
〃陈独秀不是当过党的最高领导者么?怎么后来会变成了特务?这是真的么?〃小俞固执地追问,脸上一副不解的神色。
〃我读过他的《独秀文存》,他是〃五·;四〃时代的先锋,这我知道。可是,特务?……我就糊涂了。〃道静沉吟着小声回答。
托派讨论告一段落,小俞说起柳明的情况。
爱人呀,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从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烂了!
爱人呀,回不回来呀?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永远只是潮!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泪,已经开了花!
啊,爱人呀!泪花儿怕要开谢了,
你回不回来哟?
柳明每天清晨,都早早来到护城河边,坐在刚刚发芽的树林里,忧郁地望着潺潺的流水,轻声唱着这首郭沫若作词的《湘累》曲。唱着,反复地唱着,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腮,别的同志看见了,拉她,和她说话,她好像茫然不知。她是为政治上的受怀疑、受审查而感到委屈、难过,也是在想念她的恋人曹鸿远。一九三七年北平失守后,刚从北平来到抗日根据地时,因为有技术,受信任,还当了军区卫生院的医务主任。在两次反扫荡中,都表现不错。可是,有位部队首长看上了她,托一位有权势的首长来给她说媒,她因另有所钟,没有答应。不久,她就开始受审查。还因为在她上学的时候,有过一个男同学追求她,后来,这个人卖身投敌,当了日本特务,柳明被怀疑,也就事出有因。她的医务主任职务也被罢免了。离开了酷爱的医务工作,被派到平原妇救会来,她感到悲哀与难过。她对小俞是信任的,把自己的出身历史和怎么不答应白士吾的求爱--这是个满清王爷的后代,有钱的阔少爷,死命追她她不肯;更不肯跟他同到日本去留学的经过,以及跟着共产党员曹鸿远来到抗日根据地,走上艰苦的抗日道路的经历,都对小俞说了。小俞从心底同情她,也信任她的诚实。可是……
〃林姐姐,你相信柳明有问题么?〃
〃小俞,你太天真太轻信了。因为你头脑中没有坏人的形象。〃道静改了口。
〃我就是不信。林姐姐,你是个最正直的人,怎么也怀疑一个热爱祖国向往革命的青年是坏人呢?刚才你还说柳明不可能是坏人。〃
〃有什么理由不怀疑呢?难道世界上没有坏人么?希特勒、汪精卫,还有参加过共产党的大叛徒顾顺章和后来的张国焘……〃
〃有,我也知道有。〃小俞噘起嘴巴,〃可是,王晓燕姐姐也跟那个叛徒特务戴愉恋爱过,那你也怀疑她有问题么?干吗什么事都要株连九族呢?各人是各人的问题!〃
道静托起小俞的下巴,笑了:
〃小妹妹,别急,什么事都要做深入了解才能认清真相。轻易下判断,并不是美德,这样吧,咱们过几天一起到秋水村去。我要多了解一下汪金枝,听说柳明也在那个村。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她。这样才能决定怎么对待。小俞,你说行么?〃
〃柳明跟汪金枝可好呢,在她家吃、她家住。别人对汪金枝瞧不起,躲着她,可柳明不在乎。这个人性格挺执拗。〃
〃这才好呢。有个性的人才可爱。顺杆爬、随风倒,该怀疑的倒是这种人。〃道静说得挺认真。
〃乌拉!林姐姐,你也倒向我这边啦!〃小俞拍着巴掌笑了。
〃我看柳明没问题,你很快就会爱上她--那么文静,那么腼腆,又那么漂亮,跟你一个模样。不多说话,总做实事。跟她的好朋友苗虹可不一样。小苗像个小娃娃,成天说呀,唱呀,她也是个大学生,学声乐的。她和她的男朋友高雍雅一同到根据地来了。〃
〃这会儿该睡觉了。〃道静开门望望天色,〃老百姓说,三星西斜就是半夜过了,小俞,回屋睡吧,明天县委开常委会,曹鸿远刚一到任就碰上肃托--尤其碰到柳明的问题,够头痛的……〃
〃他怀疑柳明么?我看不会吧!〃看得出,小俞对柳明的遭遇很关心。
〃我不敢随便下结论,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发展规律。〃道静穿上棉衣,连帽子都戴上,把小俞送回她的房间。
回到自己屋里,道静又摘下军帽,凝神望着上面的红五星。
第四章
第四章
拂晓,薄雾笼罩着无边的平原,给星罗棋布的沉睡的村庄平添了几分迷离。一条大河悠悠流淌,河堤旁,破土而出的小草,以它强劲的生命力报告着春的讯息。
一个年轻军人沿着河边慢慢地踱步。他时而望望波光粼粼的河面,时而伫立,向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凝望。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又继续绕着村庄慢步前行。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军人,熹微的晨光淡淡地映出他们矫健的身影。
三个人全是佩着蓝白相间袖章的八路军。走在前面的是卢嘉川,跟在他身后的是作战参谋杨健和警卫员小毕。
连日来,卢嘉川带着一批作战队伍辗转在平原十三分区各地了解地形和群众风情,争取打着抗日旗号的各色杂牌军队,还不时瞅准机会打击出击的敌人。
这天夜晚他们来到安定县的秋水村。天不亮,他就起身巡视。从长征时起,已经养成拂晓起来围绕村庄(或山岗)察看地形、地物的习惯。即使在没有战斗任务的陕甘宁边区工作时,他也是早早起身,绕村跑步或散步。而且形成了条件反射,把每块凸出物,每一个山洞,每一块巉岩或者每一片树林,都默记在心里。
他在这个村庄打过一仗,当时是在敌人追逼之下,急促中来不及细察地形,今天,他似乎在补课。
卢嘉川把秋水村的地形特点巡查遍了--一条大河,三面陆地,树木多,苇地也多,村子大,有许多高房和城垛子般的高墙。从村里巡查到村外河边,天才蒙蒙亮。他回身对作战参谋说:
〃杨健同志,你回去睡一会儿,然后绘一张这村的地形地物图,一旦在这儿再与敌人遭遇,打起仗来,我们更有把握。〃
〃那你呢?司令员同志,你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作战参谋对他们的司令员是尊重的,也是亲切的,他笑眯眯地望着卢嘉川。
〃听话--应当说服从命令。我现在命令你回村睡觉,你就去睡。我嘛,跟小毕再在村外转一转,你不知道我有顽固的散步习惯么!〃
作战参谋快步走了。剩下卢嘉川和小毕留在寂静的村外。他叫小毕到苇地里去找水鸟蛋;自己沿河转了一阵,就坐在岸边的老树墩上,对着河水沉思起来。
……小林,又看见你了!六年,长长的六年啊,这六年有多少天,多少分秒,你数过么?在监牢里,我忍着伤痛给你写信。写过许多信,许多封信,可是,你只收到过一封。那些信,我无法寄出。当得知我即将被处决时,我把它们都毁掉了,只有一封我托狱卒带到外面寄给刘大姐,请她酌情转交给你。她交给了你,收到了我的信,这证明你是我的同志,你还在革命阵营中……果然,在广袤的平原,夜半行军的路上,我终于又看见了你!啊!你还是我的同志!仅仅这一点,给我的慰籍、喜悦……小林,你能体会到么?能体会到我那个夜晚的心境么……
卢嘉川望着河水,仿佛有个人影在上面晃动。心头充溢着欢乐,可是又有一种湿湿的东西在脸上滚动,他用力抹掉,自嘲地露出苦笑。他睁大眼睛望着河面上晃动的人影--那是她么?似是,又似不是。他很想跳到水面上去捕捉那浮动的影子。可是,定睛一望--却是浮游不定的一团雾气……
蓦然,在北平最后见面的那个夜晚的情景,清晰地闪现在眼前。〃我早就这样想:与其碌碌无为地混这一生,不如壮烈地死。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卢兄,你指给我一条参加革命的路吧!现在这样子能叫革命么?〃
〃那好,现在我就来请你帮忙。〃他委托她办三件事,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卢兄,一切全可以,我早就希望你们拿我当自己人。今晚,你就住在这儿吧,我去和余永泽说一声就行……〃多么天真的女孩子!临走前还再三叮嘱他留在她那屋里,等她回来。可是,余永泽回来了,他被赶走了,而且就在那个夜晚他被逮捕……卢嘉川想到这里,棱角分明的嘴露出一丝苦笑。她回到屋里,不见他了,该是多么难过……对了,她说她早就离开了那个余永泽,已经和江华结婚了。她的路走对了,个人生活该那样解决……他的面前出现了魁伟高大的江华。我的战友,你是幸福的,小林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应当深深地爱她,好好地照顾她,使她幸福……
卢嘉川一阵冷颤--他是一直在等待她的呀!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苏区,在长征的路上,在陕北的窑洞里,都有女孩子找他、喜欢他;也不断有同志和首长热情地替他介绍对象,但各方的好意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如今,他懊悔吗?不,他仍然感到某种幸福--两个多月前,行军休息的夜晚,他突然又看见了她。好像云中鹤,美,飘飘欲仙。只是那双眼睛和过去不同了,它深沉、凝重。心有灵犀一点通,在那双眼睛里,还有另一种深沉的,似乎永远不变的恋情。被他握着的那双手,微微颤抖,全身似乎也在颤抖。奇怪,不知是传导还是共振,他也在浑身颤抖……
天色大亮,浓雾消退,小毕提着用军装裹成的圆圆的包袱,兴冲冲地跑到卢嘉川面前,笑嘻嘻的:
〃首长、首长,你看!这么多的鹌鹑蛋!敢情这里真多,真多呀!〃
卢嘉川看看小毕充溢喜气的脸,和那件鼓鼓囊囊的军衣,微微一笑说:
〃回头,问问村干部,这片苇子地是谁家的,要称称分量,给钱。〃
〃还给钱呀?这鹌鹑又不是谁家养的,是自己飞进来下的野蛋,用不着给钱。〃
卢嘉川不说话,只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小毕,小毕吓得连连点头:
〃那好,我放下这些,再去拾点儿去。反正给钱,那就多买点儿,给大伙改善改善伙食。〃说着,见首长点了头,十六岁的男孩又钻到苇地里去了。
卢嘉川站起身来,绕着河岸、苇地走来走去。驳壳枪在腰间轻轻地晃动,雾水使得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他掏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把脸擦干,然后又走下去--
小林,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对了,如果不是传说我已经牺牲,你会等着我的--等着我……想到这儿,他的心一阵痉挛,好像被撕裂般地弯下了腰。但他立刻制止这不快的心境继续发展,轻轻地唾了一口,直起腰来:应当为她感到幸福!江华是个好同志,是比我好的同志,他会爱她--她饱尝了余永泽给她的痛苦,现在该为她高兴……小林,我们作好朋友吧--我是江华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不久我们又会见面……卢嘉川的脸色渐渐平静了,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怡然的喜色,他笑着,冲着苇子地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