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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第4章

小说: 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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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伟大的意义。任何历险的猎手在打了三只狮子以后都会丧失猎狮的兴致,而在我单调的厨师那里,他目击的所有街头斗殴都能令他赏心悦目,从中获益。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驾驶电车去一趟B区就像无终无止的远游,如果有一天让他探访S市,他也许会觉得去了火星。在另一方面,遍游了全球的旅行者,走出方圆五千英里以外就再也不能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他总是看见新的东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而后者总是毁灭了前者。

  真正的聪明人,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同任何人说话,无须了解任何阅读的方法,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种感官,还有一颗灵魂里纯真的悲民。

  一个人为了摆脱他的单调,必须使存在单调化。一个人必须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觉,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欢娱可供探测。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充满着乏味、重复、不得要领的事情,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遥远海岛的残梦,在另一个时代的花园大道上举行的种种聚会,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觉,另一个不同的我。但是,持平而论,我意识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得到了那一切,它们就会无一例外地不再是我的了。

  事实是,V先生的比任何梦中国王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比所有虚构花园里的宽广大道更有价值。因为正是V先生,才使我能够享乐于国王梦;正是因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使我能够享乐于内心中种种不可能存在的山光水色。如果梦中的国王属于我,我还有何可梦?如果我拥有那些绝无可能的山光水色,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为幻影?

  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我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时间的飞逝,还有眼前世间任意的流变,还有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来的笑浪,夜间办公室关闭时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

  因为我是无,我才能够想象我自己是一切。如果我是某个人,我就不能够进入想象中的这个人。~个会计助理可以把他自己想象成罗马国王,但英国国王不能,因为英国国王已经失去了把自己梦想成另一个国王的能力。他的现实限制他的感觉。童心不再清晨向城市敞开胸怀,夹在一片街市的光亮和暗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同光线强度)之间。因为光亮来自城市的墙垣和房顶(不是源于它们的物体而是源于它们存在于那里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所以,早晨似乎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城市本身。

  我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满怀希望,而且在这一刻认识到希望是一种纯粹自由的感觉。明天、春天以及希望统统是与情感诗意相联的词语,与心灵中的情感记忆相随。不过,如果我像观察城市这样近切地观察分已,我明白管已一切希望所寄的今天,就像其他的每一天也会要完蛋。投向朝霞还有理智之眼,于是我在似乎永远存在的朝霞那里,可以看见自己一直寄予其中的希望并不属于我。它属于那样一些人,他们为打发时光而生活,他们的思想方式,在眼下的片刻令我若有所悟。希望?我为什么而希望?白天给我的唯一许诺,是这一天在固定不变的运行和终结中成为另外的一天。阳光使我兴奋却不能改变我。一如我来到这里,我也将要离去——在阳光中衰老,在新的感觉中高兴,却在思想中悲伤。无论什么时候有什么新的东西诞生,人们很容易关注它诞生的事实,想象它无可避免的死亡却也不困难。现在,强烈而富足的阳光之下,城市的景象如一片房屋的海洋——宽阔,自在而且整齐。但是,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我能否真正忘却自己的存在?

  对这座城市的深层意识其实就是关于我自己的意识。

  我突然记起了后来再没有见到过的情景,即儿时所见的城市破晓。当时的太阳不是为我而升起,因为我(一直无所意识)是生命,太阳是为所有的生命而升起。当时的我看见了早晨,于是快乐;今天的我也看见了早晨,我先是快乐却转而悲伤。我内在的童心依在却已经陷入沉默。我见到了自己的曾经所见,心中的另一对眼睛,却使我看见了自己事实上的所见:太阳是黑暗的,绿树是沉闷的,鲜花甚至在它们开放之前便已经枯萎。是的,我曾经住在这里,今天无论怎样新的景观向我展现,在我全部的所见所闻面前,最初的视象都会使我转而成为一个外来者,一个客访者,一个新奇者,一个陌生者。

  我已经垂垂衰老

  我早已看见了一切,包括看见过那些我从来没有看见以及从来无意看见的一切。即便未来景观的无聊感已经渗入我的血液,即便我痛苦地明白这一点,我还是不得不再一次怀着预先已有的乏味感,把目光投向我早已相逢的景观。

  依凭着阳台,欣悦于日照,我看着整个城市的千姿百态,唯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任何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将死亡,都将消失,都不能再见到阳光倾洒街市,不能思考和感觉,都将把我遗忘,就像对待废弃的包装纸,来对待太阳的运行以及它的整个白日。它们在生命的偶尔努力中不辞而去,就像一个人将沉甸甸的外衣脱在大床跟前。

  主观的座椅

  以一种巨大的努力,我从座椅里站起来,居然发现这张椅子似乎还沉沉地挂在我腰身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更重了一些,因为它成为了我自己主观感觉的座椅。

  梦的外形

  在这些悠长的夏日黄昏里,我喜爱这一片城市商业区的宁静,与充斥于白日的嘈杂忙乱作一种对比,这种宁静更让人动心。阿尔赛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幽暗的道路直达东边阿尔范德加大街的终端,还有静静的码头那边漫长而孤独的岸线:当我分担它们一份孤独的时候,它们在这些黄昏里中以幽暗抚慰着我。我被送回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远离我真实所处的现在。我乐于想象自己是一个现代的C·韦尔德,在内心中感觉自己。我不是他曾经写下的诗,而是他诗的本质。

  在夜幕降临之前,我的生活与街市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里的白天充满着毫无意义的喧闹,到了夜晚,这里喧闹的缺乏同样毫无意义。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到了夜晚,我才成为我自己。在我与阿尔范德加大街之间没有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而我有一颗人的心灵,而这一点较之于所有事物本质的时候,也可以说微不足道。人与物件分享一个共同而抽象的命运:在生命之谜的代数学里成为同样毫无意义的值。

  但是,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在那些缓慢而空虚的时光里,一种有关所有存在的悲伤之感在我心头升起,进入我的大脑。更为苦涩的感觉是任何事物在被我感知的同时又外在于我,我无力改变这一点。有多少次,我看见自己的梦想获得物体的外形——以一列街道尽头调头电车的形象袭击我,或者成为夜里一个街头摊贩的声音(无知道卖的什么),唱着阿拉伯歌曲,以突如其来的强音打破了黄昏的单调——它们不是为了给我提供一种现实的替代品,而是要宣示它们自己确实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了去教堂星期天的早晨我迟迟还在写作。这是充满着柔和阳光的一天,城市参差不齐的屋顶之上是新鲜的蓝天,在人们的遗忘里锁定了疏星神秘地存在……这是我心中的星期天……我的心被上了一件儿童的丝绒衬衫,去它并不知道的一所教堂,在敞开的白色衣领之上,它的脸微笑着,为最初激动的印象而泛出红光,眼中没有任何一丝悲伤。纸牌游戏我嫉妒那些能够写入传记或者写入自传的人——虽然我不能肯定“嫉妒”是一个合适的词。通过慎重写下这些不连贯的印象,我成了自己自传的冷漠叙述者。这是一本没有事件的自传,没有生活的历史。这些是我的自供。如果我这里面什么也没有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

  任何人的自供都值得珍视?或者能服务于什么有用的目的吗?发生在我头上的事情,会发生在所有人的头上?还是单单落在我们头上?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么就没有任何新奇的价值;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任何自洪都不可能被理解。我写下这一切,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感觉退退烧。我自供的东西无足轻重,因为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说得上重要。我绘出自己感觉的一些图景。我给自己一个感觉的假日。我理解那些绣出了和编织出了哀伤的女人,因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我的老婶婶靠着玩单人纸牌,度过一个个无限漫长的夜晚,而我感觉的供示就是我的单人纸牌游戏。我不会以纸牌预测未来的方式去解释它们。我也不会去细究它们,因为在单人纸牌游戏里,纸牌本身并无价值。我展开自己,就像展开一段多彩的毛线,开始挑绷子的游戏,缠在孩子们挺直的指头上,让他们从一根挑到另一根。我小心自己的大拇指不要滑落了最要紧的一圈,以便自己可以翻示出一个不同的花样来。然后,我再一次开始。

  生活就像根据别人的设计来编织各种图样。但是,当一个人编织的时候,思想是自由的,随着象牙钩针在羊毛线里上下翻挑,被妖法镇住的王子总是会自由地从公园里踱步而来。这些编织的事物……一个停顿……或一片虚无。

  至于其他,我能对自己的品质抱有什么样的期待岁我期待一种对感觉极度敏感被感觉。一一种对感受特别深入的意识……一种自我拆解的锐利智慧,一种用梦幻娱悦自己的非凡才具……一种业已不存的意志,一种如同孩子挑绷子般的反思精神……一句话,一种编织能力……亦同亦异一天过去以后,留下的东西还是昨天留下的东西,也是用五级会留下的东西,我有永不满足的、不可测量的渴望,即渴望成为自己的一个同者又是自己的一个异者。

  “暴风雨(原标题如此——译者注)积云低压,蓝色的天空被若明若暗的云团法污了。

  当邮差的小伙子站在办公室的那一头,在他永远被DPS所束缚着的命运里喘了一口气……“你们听……」”他兴致勃勃地察觉到什么。

  一阵寂静。从街头车站有一阵巨响劈反而了来。它似乎带来了时代的惶惶临夜之感,带来了宇宙的屏息一刻。整个世界都凝固不动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黑云在静寂中越来越暗。

  接着,一道刀刃般明亮的闪光突然爆发。

  电车的呢当当金属之声是何等的富有人味!从地狱涌回来的倾盆大雨使街头的景观何等地令人欣喜!

  哦,里斯本,我的家园!街头歌手他正在遥远的地方以最柔和的声音唱着一支歌。乐曲使陌生的歌词变得似乎熟悉起来。它听起来像一曲为灵魂谱写的FADO(葡萄牙民间音乐的一种——译者注),虽然它实际上与FADO毫无共同之处。

  通过它隐秘的歌词和它动人的韵律,歌声诉说着每一颗心灵中都存在着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似乎正站在街头如痴如醉地倾心而歌,甚至唱得旁若无人。

  聚集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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