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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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避免地首先寻找自己的面孔,看着我自己,体验到面对真实的痛感。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生理外貌打过高分,但是,当我面对每天相处的伙伴们的队列,将自己与其他如此熟悉的面孔比较,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这样难看。我像个无趣的耶稣会的家伙。我瘦削的、呆板的面孔,没有表露出智慧,没有表露情感的强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这张脸从其他面孔组成的凝固浪潮里脱颖而出。然而,其他那些脸不是凝固的浪潮,其中确有一些表情丰富的面容。V先生与真正生活中的他完全一样——坚实而招人喜爱的面孔,平稳的凝视,这一切都被翘起的小胡子所衬托。此人的品质在全世界的千万之众里毕竟比比皆是,平庸无奇——但他的力量和智慧打印在照片上,就像打印在一本心理护照上。两位旅行推销员看上去好极了。另一位职员也不错,不过有一半被M遮去。而M会计!我的顶头上司M,乏味单调和常规公事的化身,居然比我更有人样!甚至那个打杂的小伙计,不论我如何探究自己,不去压抑自己的情感,希望它不是某种嫉妒——我也不得不承认,对比我一脸的空洞和乏味,对比这个呆若木鸡的丑怪,他的微笑明确无误地要光彩夺目得多。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照相机真的从不撒谎?冷冷镜头记录在案的真实是什么?拥有这样一张胜约我是谁?……坦率地说吧,……M侃一偏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突然对我说:“你这个相照得好。”然后,他又对同事说:“把他的模样照绝了,是不是?”
那个同事的快乐和随声附和,显示着我最终被抛进了垃圾堆。内心的交响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我不知道它由哪些乐器组成,不知道我内心中喧响和撞击的是何种提琴和何种坚琴,是何种木鼓和何种铜鼓。我听到的是一片声音的交响。我是无今天,我突然找了一个荒诞然而准确的结论。在一个恍然大悟的瞬间,我认识到B已是无,绝对的无。一道闪光之中,我看见我一直视为城市的东西,事实上是一片荒原。这一道让我看清自己的强光里,似乎也没有头上的天空。我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是无我之举,即没有自我的再生。
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镇的荒郊,某本不曾动笔的著作的冗长序言。我是无,是无。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爱。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我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我还未存在之前叫央次梦想;梦想着一个人,而那个一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全无缘故,感觉全无根由。我正在一脚踩空,毫无方向地空空跌落,通过无限之域而落入无限。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团正在旋搅出真空状态的大疯狂,巨大的水流旋出中心的空洞,而水流,比水流更加回旋湍急的,是我在人世间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汹涌而来:房子、面孔、书本、垃圾箱、音乐片断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拽人一个不祥的无底洞。
而我,我自己,只因为深渊的几何力学所制城厂狠个存在的中D。我信这已访旋篇耗互动当中的空无,它们因为我的存在才得以旋搅。只因为任何一个圆环都得有一个中心,我这个中心因此才得以存在。我,我自己,是井壁坍塌残浆仅存的一口井。我是被巨大空无所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仿佛地狱正在我体内大笑,倒不是笑魔现身显灵,而是僵死世界的狂呼,是物态领域诸多尸物的环绕,还有整个世界在空虚、畸形、时代错误中每况愈下的终结。没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没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旋搅这黑暗中的黑暗。
我那母亲死于非常年轻的时候,我对她从来一无所知……
个性与灵魂
给每一种情绪赋予个性,给每一种思维状生活之奴一切事物的单调包围着我,就像我进了监狱。而今天是我狱中岁月中的一天。不过,那种单调只是我自己的单调。其实,每一张即便是昨天与我们相逢的人面,在今天也有了完全不同之处,因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特定的一无虚界上永远不会有那卜的一天与之相似。只有在心灵中,才会有绝对的同一(尽管是一种虚假的同一),使很多事物与很多事物相类聚并且被简化。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组成的;我们的弱视症使我们只能看到四处弥漫贫薄薄迷雾而已。
我希望能够远走,逃离我的所知,逃离我的所有,逃离我的所爱。我想要出发,不是去缥渺幻境中的西印度,不是去远离其他南大陆的巨大海岛,我只是想去任何地方,不论是村庄或者荒原,只要不是在这里就行。我向往的只是不再见到这些人面,不再过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我想做到的,是卸下我已成习惯的伪装,成为另一个我,以此得到喘息。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靠着海边的一个木棚,甚至崎岖山脉边缘的一个山洞,对于我来说都够了。不幸的是,我在这些事情上从来都是事与愿违。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不会有其他的法律,因为这条法律必须被人们遵从,没有造反或者另求庇护的可能。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奴隶,有一些人后来成为奴隶,还有一些人则是强制之下被迫为奴。我们所有人对自由怯懦的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我们的奴隶生活是如何与我们般配——因为一旦自由降临我们,我们全会将其当作一件太新鲜、太奇怪的东西而避之不及。甚至,我刚刚表达了我对一个木棚或山洞的愿望,希望在那里解除一切事物的单调,也就是说解除我之为我的单调,我真正有胆量动身去那个木棚或山洞么?单调一直存在于我的内心,我知道并且理解这一点,我是否因此就再也不能从中解脱?.到哪里都是空盘,因么无论我在哪里都是我在哪里,当整个事情与空气无关而是肺出了毛病的时候,我的呼吸还能在什么地方得到改善?谁说我情不自禁地呼唤着纯净的太阳和空旷的田野,还有明亮的海洋和广阔的地平线,而不再会惦记我的床或者我的食品?不再会走下八段楼梯来到街上?不再会拐进街角的烟草店?不再会对身边闲得无事的理发匠问候早安?
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渗透着我们,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缚住我们,用柔弱的陷讲诱捕我们,以便我们慢慢地死去。一切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一道阳光暗去,一抹突然间阴沉逼人的乌云移来,一阵微风轻轻吹起,寂静降临了,抹法了这些功利差的一面容\这些鸡或翁人迁寺还有谈话时的轻松微笑,然后星群在夜空中如同残缺难解的象形符号毫无意义地浮现。
里斯本这个托盘
我经常想知道,如果我能够在富裕的屏护下躲避命运的寒风,如果我叔叔的道德之手没有把我引进里斯本的一个办公室,如果我没有把工作换来换去直到最后随俗高升为一个好样的助理会计、并据此得到一份午间快餐般的刚刚够我生存的工资,我会成为一类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那些不存在的过去一旦存在,我眼下就不可能写出这些文字。这些文字虽然不多,但至少比起我仅仅在白日梦里的所有作品来说,比起那些给我更多舒心情境的白日梦来说,无疑要好得多。平庸是智力的一种构造,而现实,特别是当它是野蛮和粗俗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
我感觉和思考得很多的是,作为会计的这一份工作真让我感激,它使我得以用前一种存在否定并且摆脱了后一种存在。
如果我不得不填写有关早期文学影响来自何处的问卷名录,在第一条虚线上我将写下小韦尔德(19世纪葡萄牙著名现代诗人,一生中大多时候,以小职员的身分谋生,故经常进入本书作者的联想——译者注),但是这份名录如果没有V先生、没有M会计、没有V出纳、没有办公室的小杂役A,整个名录就不完整。在他们名字的后面,我还要用大写字母写下关键词:里斯本。
事实上,他们都像韦尔德一样重要,给我的世界观规定了正确的系数。我以为“正确系数”是一种工程师们使用的方法论(我对它的精确定义当然并无把握),适用于把握生活的数学态度。如果它是这样一个概念,那生活对于我来说就确如所指。如果它不是这样一个概念,那么它便代表了生活可能的未来,还有我在这一种蹩脚比喻中未能表达出来的意向。
当我进入以最清澈的心境,考虑我的生活究竟形如何物,我想象它如同一些鲜亮多彩的杂乱碎片——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者一支雪茄烟的标牌纸环——等着清场的女佣把它们从脏污的桌布上轻轻扫人清扫盘,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就显露在那些碎物里,显露在那些既有殊荣的福分、也将宿命于清扫盘的东西当中。神主们在凡间这些抽泣的、无谓的区区碎物之上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
是的,我一直富有,受到宠爱、小心照料以及打扮装饰,我从来不知道一块漂亮纸片混在面包屑中的一刻。我一直留在幸运的托盘之中——“这不是我要的,谢谢你”——然后,我被传者托回餐柜,在那里直至陈旧和腐灭。一旦我如愿以偿地被启用,我就会被抛进垃圾箱,与那些作为基督遗留之身的面包屑一起,无法想象后来在什么样的星光之下,将要发生什事情。
但是我知道,“后来”将是有的。
两种现实
我已经认识到,我总是何时思考和倾听着两样东西。我期望每一个人都这样稍稍试一下。一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我对它们展开回忆以后,我才能找回对它们的充分感觉。我觉得这些印象形成了我对事物双重关注的一个部分(也许是轮换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我参入的两种现实有着相等的分量。我的原真便在其中。这种原真或许同时展现着我的悲剧和我的悲剧性喜剧。
我小心地抄写,埋头于帐本,在平衡表上测出一家公司昏沉沉的无效历史,与此同时,在同样的关注之下义哲学的基本原理以及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许多重大理论,我的思想循着想象之舟的航线,穿越了从来不曾存在的异国风景。对于我来说,这两种景观同等的清晰,同样的历历在目:一方面我写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业诗的表格纸,另一方面是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一边,我在甲板上凝神打量着成排的甲板靠椅以及航程中伸长双腿休息着的人们。
(如果孩子的童车把我握着,童车将成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锅炉房挡去了甲板一部分视野,让我没法看到那些人腿以外更多的东西。
我操着笔从锅炉房的门走向墨水瓶——卜…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形象浮现。他的背朝着我,朝另外的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上无法推断出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