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艺术两小时-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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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着慢慢隐退的平行四边形。
宋朝蒋捷有阕《虞美人》词,下半阕是这样的:
“而今听雨僧庐下,须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的雕塑
我一辈子想的就是搞雕塑。
如果年轻时有机会进美术学院的话,报考志愿首先就要填“雕塑”两个字。
我小时候有个难堪的名字,叫做“黄逃学”。逃学出名的原因虽并非全因为站
在那些作坊门口看师傅们雕菩萨,只是我对这些工作醉心的心领神会和信心百倍,
终生得益。
我逐步牢靠地熟悉工作的程序和步骤。从大体到细部如何着手,及至做眼睛、
鼻子、嘴唇的诀窍也都一一掌握。有时找来一团黏土慢慢做将起来。泥土在手,十
分自由,稍不合意,捏扁重做,只是不明白,做了这些东西,下一步有什么用处?
大多都是丢了完事。长辈们见到孩子跟泥巴混在一起,不免总有些厌烦。
在集美中学读书,看见吴廷标先生做的泥塑,很受到感染和鼓舞。许其骏先生
教劳作,我放手地做了一座女性中段,先生当面不说,倒是悄悄报告了任校董会秘
书长的叔叔,叫了我去:
“你劳作做了什么雕塑?”
“人体。”
“你什么时间见过人体?”
“嗯——画报上……”
“胡说什么?以后老老实实做别的!”
1943年在“新赣南”教育部剧教二队当见习队员,没事的时候也找些泥巴来做
人像。记得给同事殷振家大哥做了一个可以挂在墙上的高肉浮雕漫画像,又给画三
毛的张乐平老兄做了一个同样的漫画像,大家见了发笑,称赞我做得好,心中十分
高兴。
张乐平老兄在家里跟雏音大嫂阔气,举起棍子装着要打下来,不想碰断身后墙
上我作品的鼻子,他十分后悔,我尝试修补,总因为湿泥巴粘不上干泥巴,永远修
补无望。当我们都成为老人的时候(他更老),在北京相见,总难免要提到那个历
史的遗憾,懊悔不止。
剧教二队有位对艺术有修养的赵越先生,他认为我的雕塑比我的平面美术要有
前途,我听了十分惊喜震动,似乎说中我的心里。解放后在北京又见到他,“反右”
以后他被划为右派,就失去了聆听教诲的机会。不久得到他逝世的消息,自顾不暇
的际遇中,对他的逝世万分怅恫。
1947年在上海,上海有两个左派的美术团体我都参加了。一个叫做中华全国木
刻协会,我是会员。木刻协会每年春秋两次展览;美术作家协会不定期举行展览。
记得我参加美术作家协会展览的是两件雕塑作品,一件漫画家张文元的漫画像,一
件木刻家章西囗的漫画像,很让人家看了发笑。张文元和章西囗都是大家熟悉的脸
孔。
想想看,1947直到1991年,44年里,“文化大革命”我只雕刻了一个小小的、
用来压塑料“纪念章”的列宁黄杨木浮雕像。也只是好胜,因为家人一致认为我根
本做不出来。所以我十分满意而解气。
这次在意大利翡冷翠,我对雕塑毕业的女儿和女婿说要做雕塑,他们建议我用
蜡来塑造时,我还不知道如何动手,且从未见过用蜡做出的坯子。
动手之前,我把游伴好友姚育山轰到罗马、那波里、庞拜那一带去玩,要他起
码五天之后才准回来。他畅游五天之后回到住处,我完成了七件。接着做完最后的
一件。他恍然大悟地说:“原来雕塑这么容易!”
把这八件送到圣石城的铸造工厂去时,女儿假说是她和她一起毕业的同学做的,
冀以能在工料上取点便宜,因为工厂老板跟她的教授是老朋友。
不料这老板当着我的面把她训斥起来:
“看!看!蜡模弄成这么厚,若是教授在这里,不训你才怪!你看!这个,简
直像个实心的,太不成话!哪里像受过训练的?”
我是第一次在雕塑学习上受到训斥。说老实话,还没有任何人胆敢在艺术上如
此放肆地训斥我而令我如此心悦诚服。
唉!一辈子最喜欢的艺术行当,要在这样的暮年才得偿所愿。
弄这玩意真顺手,真痛快!雕塑艺术的确具有另一种神力,跟文学。绘画完全
不一样!
黄永玉谈凤凰
赵晨 辑录
之一
从12岁出来,在外头生活了将近45年,才觉得我们那个县城实在是太小了。不
过,在天涯海角,我都为它骄傲,它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结实。
它也实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后的几十年我到哪里也觉得还是我自己的故乡好;原来,
有时候,还以为可能是自己的偏见。最近两次听到新西兰的老人艾黎说:“中国有
两个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凤凰,第二是福建的长汀……”它是以一个在中国生
活了将近60年的老朋友说这番话的,我真是感激而高兴。
我那个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峡谷,
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圈来圈住。圈
外头仍然那么好看,有一座大桥,桥上层叠着24间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着红红绿
绿的衣服,桥中间是一条有瓦顶棚的小街,卖着奇奇怪怪的东西。桥下游的河流拐
了一个弯,有学问的设计师在拐弯的地方使尽了本事,盖了一座万寿宫,宫外左侧
还点缀一座小白塔。于是,成天就能在桥上欣赏好看的倒影。
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蓝色的参天大树,街上红石板青石板铺的路,路底下
有下水道,蔷薇、木香、狗脚梅、橘柚,诸多花果树木往往从家家户户的白墙里探
出枝条来。关起门,下雨的时候,能听到穿生牛皮钉鞋的过路人丁丁丁地从门口走
过。还能听到庙中建筑四角的“铁马”风铃丁丁当当的声音,下雪的时候,尤其动
人,因为经常一落即有二:尺来厚。
最近我在家乡听到一个苗族老人这么说,打从县城对面的“累烧坡”半山下来,
就能听到城里“哄哄哄”的市声,闻到油炸粑粑的香味道。实际上那距离还在六七
里之遥。
城里多清泉,泉水从岩石缝里渗透出来,古老的祖先就着石壁挖了一眼一眼壁
炉似的竖穹,人们用新竹子做成的长勺从里头将水舀起来。年代久远,泉水四周长
满了羊齿植物,映得周围一片绿,想起宋人赞美柳永的话:“有井水处必有柳词”,
我想,好诗好词总是应该在这种地方长出来才好。
(摘自《太阳下的风景》)
之二
凤凰县是一座山城,城墙沿山蜿蜒而成,上上下下绣成一个个不大的花边。现
在的人口也不过才17000人,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居民想必就更少了。
北门城外有一条清水河,河底满是卵石和房子般大小的石块。行家们在那儿钓
鱼,孩子在那儿洗澡(我们把游泳都叫做洗澡,大小苍蝇和蚊子一律部叫蚊子)。
河上游,绕几道弯就是苍翠之极的峡谷,两边的竹林和古树盖满了山岩,太阳
要在一定时候才照得到某块地方。黄鹏和画眉在里头唱歌,高高的岩石上懒洋洋躺
着等太阳的豹子。
大清早,太阳隔着浓雾照得满河通亮,北门河岸尽是洗衣的女人,用“芒槌”
在使劲地捶着衣裳,大着嗓门说话。有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就在河边打了起来,滚在
水里搏斗!……可恨的是,交战双方的年轻丈夫居然搭着肩膀坐在城垛子上观战,
褒贬着战况的得失。
河下游有一组密集的景色。
一座挂满了高高低低房子的三拱桥。桥上依然一条街肆,卖粉面糕点,针线,
中药材,年节用的纸钱神供,绣货,衣着,皮货,皮鞋,过路伙食,丹膏丸散,老
鼠、跳蚤药……
桥左河边一排吊脚楼延伸到红岩的地方就开始拐弯了,以下的楼房大多夹着盛
开的桃杏花和桔柚果木。桥右近处一座小山名叫“诸葛亮”,其实是诸葛武侯寺,
山上多高树,适于乘凉和远眺。端午节划龙船的时候光看这山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
苗族阿雅就不算自来凤凰一趟了。
岸边有打铁铺。一般说,铁匠的脾气都不太好,眼睛鼓鼓的,而且瘦,但是力
气大。他不像屠夫,屠夫们会蹲在案桌里头用火锅子炖好吃的东西,喝大碗的包谷
烧酒,粗着嗓门放肆地讲下流话。铁匠不同,他们深沉,说一句话有两斤的分量。
徒弟努力用心思领会师傅的意思,长大也好像师傅那样工作。他们倾前倒后地拉风
箱:从炉膛夹出红通通的原料来敲打。徒弟抡重锤,师傅拿小锤,看起来不公道,
实际上小锤是根音乐指挥的指挥棒。三两个人按照一声号令敲打起来,四射的钢花,
威严到家。事情完了,利用余火,架上饭菜锅,糊里糊涂吃一顿饭完事。铁匠家请
客是没有什么好吃的,连他们家的饭菜都很“严肃”。
但是岸边的铁匠打铁能弄出很好的声音。打个比方,你用一个大碗盛大半碗水,
你轻轻敲着碗边再让它荡漾起来,那种声音放大一万倍,就是大桥边铁匠打铁的声
音。说的是荡漾与回声。三面是山一面是桥,底下是水!一个岩石造成的大碗盛满
的水……
这里把山鹰叫做岩鹰。大桥边的岩鹰很多,老是在空中盘旋,然后一下子窜起
来把水里的鸡肠鸭肚叼在爪中。它们嘤嘤地叫着,十分之自在。
正对着大桥的地方叫万寿宫,有精致的楼间和十余棵古柏,门口石板砌的平台
可看到大桥及左右的正面风光。柏树长得森穆可敬,一种什么白鹤和灰鹤经常在上
头做窝。宫右边的民房群设计得很花心思,一扇扇糊着白纸的窗子很叫人动心。万
寿宫过去租给人做道场,几天几夜锣鼓喧天。晚上放荷花灯,眼看着几百盏发着温
暖粉红光点的荷花,伴着萧笛细打漂到远远的下游去……
再下去是“蛮寨”,许多桃李花和梨花树木,清明节上那儿挂坟,坐在嫩草坡
上吃“社饭”。
城里头全是青石红石铺成的街道,石板下有水渠以消化积水。下雨的时候,半
夜三更能听到墙外穿钉鞋路过的行人,庙宇檐角铁马风铃的声音。
凤凰山上有庙,庙里有和尚道士和尼姑。孩子们不太喜欢尼姑,剃光了头的面
孔,缺乏营养,表情呆滞,看了令人失望。女人天生应该可爱,和颜悦色,会唱山
歌,会骂人。她们不可能会。她们只会念经,而且难听。孩子们只佩服她们一样,
住在山上的大庙里居然不怕鬼,甚至相信她们真的有点什么法术。
和尚就不同,可爱得多。首先是跟他们开玩笑不生气,穿着也很有点意思,尤
其是腿上那一副绑腿很像是真的快客装扮。他们时常提了根禅杖,捏了个钵子到处
化缘,精神得很。
道士们比较孤僻,有副自高自大脱离群众的神气。孩子们进道观去看点什么马
上就给轰出来。但是孩子们好奇,总有办法趴在墙头看他们过日子,原来他们跟同
伴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