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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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的呻吟判断,无论是他还是任何别的人、别的什么理由,都无法说服她。从她的经验中所能得出的只是:如今活着毫无意思!
“现在——还有——谁会——要我?……”她结结巴巴地说,十分伤心。“谁会——要——我?……”
她又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把焦姆卡的一边面颊也给沾湿了。
“不能这么说,”焦姆卡安慰她,还是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当然知道,结婚主要在于……情投意合……性格一致
“哪有那样的傻瓜光爱一个人的性格?!”她大声嚷了起来,怒气冲冲,像一匹马前蹄腾空直竖起来,把焦姆卡握着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只在这时,焦姆卡才看到她那湿滚涌的、红红的、长着斑点的、气呼呼而又让人可怜的脸。“谁会要只有一只乳房的姑娘?!谁会要?17岁的时候就被割去!”她冲着焦姆卡叫嚷,什么都怪他。
焦姆卡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叫我怎么能上游泳场呢?!”这一新的闪念像针刺似的疼得她直喊。“怎么上游泳场!!怎么去游泳??!”她两手捧住脑袋,身体成螺旋状扭曲,仿佛要把腰神断,最后竟偏离焦姆卡倒向了地板。
各种款式的时髦泳装浮现在阿霞的眼前,使她心痛难忍——带背带的和不带背带的,相连的和两截的,今天的和明天的种种时髦式样,橘黄的和蔚蓝的,深红的和谈青的,素色的和条纹的,镶环形迹的,还没有试穿过、还没有在镜子面前照过的,一所有这些游泳衣她永远也不会去买,永远也不会去穿了!正是她今后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游泳场这一事实,此时在她想像中是最痛心、最丢脸的!正因为如此,活着已失去任何意义
而焦姆卡这时却从高高的枕头上喃喃地说些傻乎乎的不合时宜的话:
“你知道,要是以后谁也不娶你……赌,我当然明白如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否则我随时愿意跟你结婚,这一点你要相信…”
“听我说,焦姆卡!”阿霞爬起来转向焦姆卡,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已不再流泪,一个新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头。“你好好听着:你是最后一个!你是最后一个还能看到它、还能吻吻它的人!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人吻它了!焦姆卡!躇,哪怕让你吻吻也好!哪怕让你吻吻它!”
她把病号长衫敞开(其实它本来就没掩严实),一边好像又开始哭泣或呻吟,一边把宽松的内衣领口往下拉,于是里边露出她那注定要被割去的右乳。
这真像是直接送到这里来的一颗太阳,光芒四射!整个病房顿时融烂辉煌!嫩红色的乳头(比焦姆卡想像中的大些!)浮现在他面前,眼睛简直顶不住这嫩红色的冲击!
阿霞俯身向他的脑袋挨得很近很近,就这样托着那只乳房。
“吻吧!你吻吧!”她等待着,敦促他。
焦姆卡吸着从她怀里送来的暖香,怀着感激和狂喜的心情,像一头猪息似的,用急切的嘴唇拱向悬在他脸上这轮廓弯曲而丰满的整个乳房——它保持着固有的形状,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都创造不出比这更柔和、更美的线条来。
“你能记住吗…你能记住它曾经存在过吗?也能记住它是什么样吗?……”
阿霞的泪水落到了他那头发剪短了的脑袋上。
她并没把乳房收起来,并没挪开去,于是他又回到那一片嫩红中去,嘴唇轻柔地做着她未来的孩子永远不会对这只乳房做的那种动作。没有人进来,所以他吻遍了这悬在他脸上的奇宝。
今天是奇宝,可明天就会被扔进垃圾堆里去。
第二十九章 硬话与软话
薇拉出差刚回来,就到医院来看父亲,一待就是两个小时。在这之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曾打电话让薇拉把棉皮鞋、大衣和帽子带来,因为这间可恶的病房以及躺在床上的那些木头脑袋乃至他们愚蠢的谈话,已经使他感到腻烦透项,穿堂也同样使他感到讨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尽管身体虚弱,却渴望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用围巾把肿瘤轻轻裹了起来。在医疗中心的小径上谁也不会遇见鲁萨诺夫,即使遇见了,他穿着混合式的衣服也不会被认出来,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散起步来没有任何拘束。薇拉扶着父亲的胳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使劲倚在他身上。在整洁、干燥的沥青路面上一步步挪动腿脚是那么不寻常,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感觉到不久即可回去——先回到心爱的家里去休养,然后再回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岗位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只是被各种治疗折腾得疲惫不堪,还由于在死气沉沉的医院里无所事事,由于在一台巨大的机器中不再成为人们需要的重要纽带,而变得虚弱无力,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力量和意义。他盼望尽快回到人们爱他而且少不了他的地方去。
这一个星期里有寒流经过,阴雨连绵,但从今天开始又回暖了。建筑物的背阴处还比较冷,地上潮湿;然而在阳光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如此暖和,以致连夹大衣似乎都穿不住了,他把钮扣—一解开。
这是可以跟儿子好好谈谈的一个特别合适的机会:今天是星期六,是他出差期的最后一天,他也不用急于去上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更无须匆忙。而儿子的情况有些不妙,甚至是近乎危险的,这一点做父亲的心里能感觉到。即使现在,从儿子来到这里以后,他显然问心有愧,老是把视线移向一边,不敢正眼看父亲。薇拉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性格直爽的孩子,到了大学时代才出现这种举止,而且只表现在同父亲接触的时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对这种躲躲闪闪或者羞羞答答的态度非常恼火,有时他直截了当地对儿子喝道:“喂,把头抬高些!”
然而,他今天决心要克制住自己,同他谈话态度不要生硬,要用关心人的口气。他要薇拉详细讲讲,作为共和国检察监督机构派出的代表出差到那些遥远的城市去,用什么方法显露自己并给自己扬名增光。
薇拉开始讲述,叙述了一桩案子,又叙述了一例,眼睛始终瞧着旁边。
“你讲下去,讲下去!”
他们在太阳下一张晒干了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薇拉穿的是皮茄克,戴的是绒线帽(他就是不肯戴细毡礼帽),样子似乎严肃而又刚毅,然而内心的虚弱把什么都破坏了。
“还有一个案件,跟汽车司机有关……”薇拉眼睛盯着地面说。
“什么事跟司机有关?”
“一个司机冬天开车运送供销社的食品。路程有对千米,可半路上遇到了暴风雪。路被雪盖没,轮子转不动,天寒地冻,四野无人。暴风雪持续了一昼夜还不停。他在驾驶室里待不住了,便扔下满载着食品的汽车去找过夜的地方。早晨,暴风雪平息了,他开来一台拖拉机,可是发现少了一箱通心粉。”
“发货员呢?”
“司机兼发货员,车上就他一个人。”
“制度不严,不像话!”
“当然。”
“所以他肥了自己。”
“爸爸,为了这箱东西,他付出的代价可太高了!”薇拉到底抬起了眼睛。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固执己见的表情。“为了这箱东西他给自己赚来了5年徒刑。可当时车上还有好多箱伏特加,都完好无损。”
“不能那么轻信,薇拉,不能那么天真。在那暴风雪中,还会有谁干那种事情?”
‘脱不定有人骑马路过,谁知道呢!到早晨什么足迹都没了。”
“即使不是他自己干的,至少是擅离职守!怎么可以把国家财产扔下不管就这样走了?!”
事情是没有疑问的,判决也一清二楚,就这样还便宜了他呢!引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警惕的是儿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他得开导开导他。在一般情况下,薇拉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一旦要证明某一种愚蠢的观点时,却又变得十分固执,简直像头驴子。
“爸爸,你不妨想一想:那里是暴风雪,零下十几度,叫他怎么在驾驶室里过夜?要知道这样会冻死的。”
“死又怎么样?哨兵不是都要坚守岗位吗?”
“站岗放哨,每过两个小时就会换班。”
“万一不来换呢?要是在前线呢?不管什么天气,人们都坚守岗位,即使死在那里也不离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甚至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人们宁死不离岗位的那个方向。“你该想想你在说些什么!如果宽恕了这一个,那末所有的司机也会像他那样扔下汽车不管,也会擅离职守,把国家财产统统渝光,难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不懂,薇拉不懂!根据他的沉默,看得出这个道理他不懂。
“好吧,你的这种看法说明你还十分幼稚,说明你还年轻;你可以对别人说自己的意见,但是我相信,你总不至于通过文件的形式表达这种意见吧?”
儿子那干裂的嘴唇牵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我……写了一份抗议书。已制止了判决的执行。”
“你制止了?!这案件将重新复查?哎——呀——呀!哎——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捂住了半个脸。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薇拉既坏了事,又害了自己,还使父亲脸上无光。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为自己束手无策而感到恼火,想到不能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灌输给这个大大咧咧的儿子,气得头发晕。
他站了起来,儿子也随着站起来了。他们一路走去,薇拉又竭力扶住父亲的臂肘,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觉得,即使两只手都用上,也无法使儿子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他先向儿子阐释法律、法制及其基础的不可动摇性,如果打算在检察监督部门工作的话,则尤其不能轻率地去动摇这种基础。说到这里,他随即表示,一切真理都是具体的,因此法律归法律,可还得考虑到具体的时间、具体的情况,考虑到某一特定时刻应予考虑的因素。他还特别试图使儿子明白,国家机器的各级机构和各个部门之间存在着有机的相互联系;因此,即使是受共和国全权委派到某个偏僻地区,他也不应当目中无人,相反,应当充分考虑到当地的具体条件,没有必要同当地从事具体工作的干部背道而驰,他们对这些条件和要求了解得更为清楚;既然他们判了那个司机5年徒刑,那就是说,在该地区这样做是必要的。
就这样,他们走进一排楼房的背阴处,再从那里走出来,沿着笔直的和曲折的小径走,接着又顺着河岸走,薇拉始终默默地听着,仅仅说过这么一句话:
“你不累吗,爸爸?要么咱们再坐一会?”
不消说,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累了,穿着大衣已觉得热燥燥的,于是他们在稠密的灌木丛中一张长椅上再次坐下——灌木只是枝条稠密,本身还是光秃秃的,因为第一批叶芽儿还刚刚从叶蕾中伸出来。阳光和煦。在整个散步过程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始终不戴眼镜,让面部得到休息,让眼睛得到休息。他眯缝起眼睛,就那么默默地坐在阳光下。陡岸下边河水哗哗地流,犹如山涧喧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听着水声,晒着太阳在想:重新回到生活中去毕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