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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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你走吧……”
子卿朝他挥手,看样子已经开始有些厌烦他了。
两位楼层的服务员小姐,从不远处的接待柜台那儿,以猜测的目光望向我们……
尽管我尚被蒙在鼓里,不甚明白真相,但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耍弄了……
我退入房间,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烟,专待子卿如何向我解释。被耍弄的羞耻感,使我内心里愤怒到了极点。我夹烟的手微微颤抖不止……
子卿和小嫘也先后进入到房间里。子卿关了门,往床上一坐,笑望着我。他坐在床上是唯一能坐在我对面的地方。小嫘却走向另一只沙发,她刚欲往沙发上坐,瞥了我一眼,没敢坐。又离开沙发那儿,站到窗前去了。大概我脸上的表情使她有点儿不安……
我瞪着子卿,用恶狠狠的语调说:“你解释!”
他说:“你口气这么凶干吗?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那小伙子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过是一场小玩笑。然而我却希望你不要仅当成一场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气。你非生气不可的话,也只应该生你自己的气。这场小玩笑再次证明这样一条真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钱的作用的的确确是万能的。如果它不能收买一个人,往往是由于这个人已经占有了使他感到满足的金钱,或者数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错误。当然,因顾惜自己的声名、地位、权力等等而似乎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今天还是有的。但已经太少太少了。也许和国宝熊猫的现存量相等。但你显然不是这种人。这场小玩笑就同时证明了这一点。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么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耻。人,倘能认清自己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总比自己欺骗自己,活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后要好得多。那样活着太累。人在自己没有勇气撕破自己的面具时,就需要别人替他撕破。首先当然是应该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经撕破,可能会使自己一时无地自容,也可能会使自己对自己感到吃惊。但以后就永远地从面具后解放了。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了。这好比少女失贞。以后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没了枷锁。活得更是女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使少女失贞的那个男人,其实正是使她意识到她乃女儿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还是粗暴地强奸她。少女们的所谓贞洁,其实不过是上帝给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谓贞洁。好比男人将一种不同于少女的处女膜遮在脸上,粘在脸上,这细想想多么可笑……”
我夹烟的手更加颤抖不止……
听着他当小嫘的面对我如此这般地“解释”,我确实觉得无地自容。
小嫘却在他说时频频点头。她目光里满含情愫满含崇敬地注视着他,像一个决心终生侍奉上帝的姑娘,注视着一位脑后有光环的神父似的。仿佛那光环别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看到。仿佛他若非是上帝本人的化身,则一定是上帝亲遣的特使。仿佛子卿他非是在说给我听,而是在说给她听,我倒成了一个沾光旁听的人似的。
我侧脸瞧着她那种虔诚之至洗耳恭听的样子,内心里是更加愤怒了。分明的,她整个人处在一种海绵状态,子卿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唯恐遗漏地吸收了,并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头脑里,在她的血液里甚至在她的一切脏器和肌肤里,迅速地转化为某种宝贵的生命源……
而我——我仿佛是一具很权威的外科教授给学生上解剖课时的一具尸身……
子卿也吸着了一支烟。
他将烟叼在嘴上,双手一揿拷克箱的暗销,箱盖啪地张开。他倾立着它给我看——内中已空空如也……
他接着说:“正像我估计的那样。才两万元,就完全把你摆平了。采取的是最低劣的方式……”
我联想到他对我讲的——他“征服”一名三流女歌星,还用了十二万之巨!
“我知道你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你觉是委屈。更加觉得羞耻是不是?认为即使试探你,起码也应该用十二万是不是?对你完全不必用那么多。你看,事实如此。那么你自己又为什么不再僵持一个回合呢?缺乏自信心是不是?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倒并不嘲笑你。见好就收也难能可贵。男人的才华体现在许多方面。16世纪、18世纪,西方人评价小说家往往过分热情也未免夸大其词,太喜欢滥用‘伟大’两个字了。历史就是历史。某些历史一旦过去意味着永远。现在小说家的才华,大约该在九等以下。而女人这类东西,其中的上品、精品、名品,从来都是这世界上仅次于金钱的东西。从价值连城到值一辆‘奔驰’或‘卡迪拉克’或‘皇冠’‘夏利’‘大发’什么的不等。所以你不能用九等以下的东西去同仅次于金钱的东西相攀比,这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十二万对一名女歌星不过是物美价廉,二万对你却是高……”
“那小子是哪儿的?!”
“那‘总经理助理’?我也不太清楚。没细问。我在歌厅碰到的。小伙子歌儿唱的不错。我给了他五百元钱,请他参与这场小游戏,并扮演重要角色。没想到他十分爽快,没讨价还价就一口应承了。他的角色演得还可以是不?那两万元你也别还我了。一万元你自己留着花。另一万元你回北京替我捎给大娘。你花我一万元钱还不是应该的吗?我也早该孝敬孝敬大娘了。你替我陪我母亲过生日,我孝敬大娘一万元钱,对你,对我,都应该是心甘情愿的,对不?……”
我本想在对我最有利,而他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开的时机,扑过去揪住他衣领,狠狠扇他几耳光。但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打消了当着小嫘的面扇他几耳光的念头。不完全因为他的话中对我对我老母亲表达的那份儿诚意,还因为那两万元钱。甚至主要是因为那两万元钱的作用……
他凝视着我,指着小嫘质问我:“你为什么要瞧不起她呢?难道她还不算一个好姑娘吗?她仁义,她善良,她对我情感专一,百依百顺像一个乖女孩儿。冲着你和我这层关系,你也不应该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我心里就不感到被朋友伤害了吗?我心里就不感到恼火了吗?……”
我嗫嗫嚅嚅地分辩:“我并没有瞧不起她啊!我怎么会瞧不起她呢?我也和你一样,认为她算,不是算,根本上就是一个好姑娘!……”
“可你吃晚饭时问她那些话,表面虽然像是关心她,其结果不等于挑拨吗?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么卑鄙的动机,知道完全是她的误解。所以我也根本不作别的方面的主观猜测。但即使是误解,你也应该向她道歉。她年纪比你小得多嘛。你是老大哥嘛!再说,以后几天里,我会很忙,吃啦玩啦,没时间也没精力陪你。得小嫘陪你。她要是内心里一直揣着对你的误解,我夹在你们之间,看在眼里也不好,是不?……”
我说:“那是,那是……”
又站起来,瞧着小嫘说:“你把我想到什么地步去了?我和你华哥那是什么关系?总之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了吗?……”
她笑了。
她说:“我华哥当咱俩面把话讲开了,我心里就不误解你了,也不疙疙瘩瘩的了……”
于是我们三人又闲聊了一阵,高高兴兴地一块到歌厅消磨晚上的时光去了……
我长了记性,以后的两天内,除了些闲扯淡的玩笑话,再也不对小嫘说什么正经话问什么正经话了……
第三天吃过晚饭后,小嫘陪子卿办买车卖车方面的事去了。我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看江那边的电视节目……
有人敲了几下门,不待我说请,已悄悄进来了——是总服务台的一个小伙子。就是我转过来住登记时,对我和小嫘非常之客气的那小伙子。
他问:“隔壁翟先生不在?”
我说:“不在,办事去了。”
又问:“那,小嫘呢?”
我说:“小嫘也不在,和他一块儿去了。”
他叫小嫘叫得很亲近。想必她和他已经混得稳熟了。甚至可能很“哥们儿”了。看来,子卿之所以喜欢小嫘,未见得就没有“公关”利益的考虑。在许多“公关”环节,尤其在子卿接触的层面,恰恰是她那种模样讨人喜欢,性格活活泼泼,允许开口就开口,不允许开口就一言不发,但也不留心听什么,小猫儿偎人小鸟儿依人的女孩儿最适合吧?而且她最大的优点乃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全没半点儿正宗“公关小姐”的矜持……
小伙子犹犹豫豫,想走不走的样子。吞吞吐吐,有话想说不说的样子……
我说:“这几天我上上下下、出出入入,一日三餐总是小嫘她陪着,你常见着的吧?”
他说:“对,对,常见着的。”
我说:“我和他们是朋友。尤其和翟先生,是关系非同一般的朋友。”
他说:“这,我也知道。您转过来住之前,翟先生就亲口告诉我了。否则,我也不会把住客调来调去,硬是为您挤出一个单间……”
我说:“那你还顾虑什么?有什么非当面告诉他们的事,告诉我,也就等于当面告诉他们了。”
“他们……估计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可不一定了。往早了估计,也得十一点左右吧!”
他又犹豫一阵,终于开口说:“是这样的……今天夜里,大约一点钟左右,公安局‘缉黄’组要采取袭击动作,各大小宾馆旅店,凡能住人的地方,都要筛一遍。您也知道,翟先生和小嫘,他们不是那种正式的……关系……因为我说是我亲戚,作了口头证明,也就半清不白地让他们住一起了……我告诉您这件事儿,您无论他们回来多晚,都得转告他们。最好让小嫘单住一夜,您和翟先生合住一夜。反正一夜,混过去就万事大吉了……翟先生对人很大方,又很仗义,我愿长久交往他这样的朋友,所以才来通报。实际上我这样做是拆公安局的台啊!……”
他说完匆匆就走,在门口转身又千叮万嘱地说:“您可一定一定别忘了啊!……”
我说:“放心,这么重要的情况,我想忘也忘不了哇!”
子卿和小嫘没归来太晚。十点刚过,就双双回到他们的房间了。我听隔壁房间有了动静,就过去了……
子卿满面悦色,看来他的事情进行得顺利。他斜卧在床,已闲怡地欣赏许多照片,并将我扯到床边,和他一块儿欣赏。
有他单独照的。有小嫘单独照的。但更多是他和她的合影……
小嫘的衣物胡乱抛在沙发上。她在冲澡……
子卿说:“你选一张吧,留作纪念。”
我就选了一张他的单人照。
他问:“为什么不选我和小嫘在一起的?”
我说:“你只让我选一张,我当然要选你的单人照了。”
他说:“那就允许你再选一张。”
我就又选了一张他和小嫘的合影。
“没人来找过我吧?”
“没有。”
“明天我有一上午空儿,咱俩也应该在一起照几张。”
“好。”
“你看这张照片,小嫘像谁?”
我沉吟了一下,顺着他的意愿说:“像鲍卫红。”
他不禁地瞪着我。
我又说:“太像了。真的!”
他依然瞪着我,双手抱向脑后,缓缓往床上躺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