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雪-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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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说:“小蜂兄弟怎么成了这个样?你那宝贝儿子怎么就背起了两个筒子的猎枪?……”老
刚低下头,没有吭声……坐在铺子里有些闷热,他们想到外面活动一下腿脚。昏蒙蒙的雪
野,此刻滚动着千万条雪龙了!
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绞拧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们差不多一刻也没有多
站,就返身回铺子里了。
金豹重新坐到炉台跟前,烘着手说:“这样的鬼天气只能喝酒。唉唉,到底是老了,没
有血气了,简直碰不得风雪。”
“这场雪不知还停不停。等几天你看吧,满海都漂着冰矾。”老刚还在专心听着风雪的
吼叫声。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双黑黑的手掌放在炉口上,像烤咸鱼一样,反反正正地
翻动着。“就像雪一样,欢欢喜喜落下来,早晚要化的。”
老刚点点头,“像雪一样。”
金豹望着铺门上那块黑乎乎的玻璃:“还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下来,积起老
厚,让人踏,日头照,化成了水。它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人也一样。都是在地上被别人踏黑了的。”老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眼睛直盯住跳
动的灯火,眼角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金豹慢慢地吸一支烟,把没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里去。他活动着胳膊,畅快地
伸着腰,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他叫得很舒服。他说:“我这名儿是老父亲给的。
我这脾性也真像个‘豹子’,我刚才还干了两架。我老了,不过是头‘老豹子’,哈
哈……”
金豹大笑起来。老刚觉得老伙伴是醉了。五
由于风雪阻隔,老刚只得睡在金豹的铺子里了。两个老人挨在一起,闭着眼睛各自想心
事。老刚想他的儿子——这时已经背上猎枪回那个家了。那个家他见过,很小,很漂亮,还
有暖气。这样可以烤烤冻透的身子。儿媳妇是个很厉害的城里人,老刚只见过两面,不过他
已经知道她很厉害。不知怎么,老刚突然想儿子是让她用城里的什么法儿给制住了的,所以
他背上了双筒猎枪,不管老子了——外面什么东西“吱哟、吱哟”地响,老刚听了不安地坐
起来。金豹躺着说:“不知道哪里被风吹的,海滩上就这样。有一年人家告诉我:夜里老有
个女人喊‘腿呀,我的腿呀’——你在海滩上走一步,那喊声也远一步,可能是落水的鬼
魂,在这儿折了腿。我就不信,后来一找,嘿!是浪推着船尾巴,船上两块木头磨出的声
音,听起来尖尖的,可不就像个女人!……睡觉吧。”
老刚躺下了。金豹自己却睡不着了。那个“吱哟”声搅得他心里烦躁躁的,他侧身吸着
烟,静静地听外边的声音。海浪声大得可怕,他知道拍到岸上的浪头卷起来,这时正恶狠狠
地将靠岸的雪砣子吞进去。他惯于在骇人的海浪声里甜睡。
可是今晚却睡不着了。仿佛在这个雪夜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向他慢慢逼近过
来。他怎么也睡不着。停了一会儿,他扔了烟蒂,披上破棉袄钻出了铺子。
刚一出门,一股旋转的雪柱就把他打倒了。他大骂起来——这股雪柱硬得真像根木柱。
眼睛耳朵全塞了雪,头被撞得有些懵。金豹惊惧地“哼”了一声,望着四周,真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海浪和风雪一齐吼叫,像嘶哑的老熊。海底也许有一面巨大的鼓擂响了,震落了
空中堆积一天的云彩,抖动了整个大海。金豹趴在雪粉里听着无处不在的“鼓点儿”,心里
奇怪地也“咚咚”跳起来。他突然想起了白天搬动的舢板,加固的锚绳也不保险哪!他像被
什么蜇了似地喊着老刚,翻身回铺子去了。
……凭借雪粉的滑润,他们将几个舢板又推离岸边好几丈远。彼此都看不见,只听见粗
粗的喘息声。他们不敢去推稍远一些的小船,怕摸不回铺子。这老天和海真是发疯了啊,金
豹说,“全仗着喝了一天酒啊。酒真是个好东西。”老刚喘得说不出话,用力拽着绳索,嘴
里发出“唉、唉!”的声音,算是应和。有一次他拽得不妙,脚下一滑跌到了棉绒似的雪粉
里,好长时间才挣扎出来……
他们的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终于不敢耽搁,开始摸索着回铺子了。金豹不断喊着老
刚,听不到回应,就伸手去摸他、拉他。有一次脸碰到他的鼻子,看到他用手将耳朵拢住,
好像在听什么。
老刚真的在倾听。他在听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铺老”才分辨得出的声音。听了一会
儿,他的嘴巴颤抖起来,带着哭音喊了一句:“妈呀,海里有人!”
金豹像他那样听了听。
“呜喔——哎——救救——呜……”
是绝望的哭泣和呼喊。金豹跳了起来,霹雳一般吼道:
“是小蜂兄弟俩!他们上不来了!”
“听声音不远!”老刚身上抖起来,牙齿碰得直响。
金豹跺着脚:“让浪打昏了头,两个发横财的家伙!小蜂!——小蜂!——……”金豹
在浪头跟前吼起来,浪头扑下来,他的身子立刻湿透了。……老刚减了一阵,最后绝望地
说:“不行了,他们听见也摸不上来,两兄弟不行了……”
金豹张开手臂,像要用他那对可怕的拳头威胁着什么一样。他奔跑着,呼喊着,不知跌
了多少跤子,伸开手在雪地上乱摸——他想摸些柴草点一堆大火:被海浪打昏了头的人,只
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来,金豹想按海上规矩,为小蜂兄弟点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
里寻柴草去!最后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了老刚身边。这样站了有一分钟,突然他说了句:
“点铺子吧!”
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老刚的肩膀。
老刚的骨头都被捏疼了。他知道只有这个法子了,往常也有人用过这个法子。可是金豹
的铺子搭满了闲置不用的网具、杂什,是他们承包组的全部家当哪。老刚声音颤颤地点头
说:“快,快搬开铺子上的东西吧,你搬里边,我搬外边……”
老刚的两只大手在厚厚的雪粉里掏着网具,却被一团尼龙丝线套住了。他大骂着,挣脱
着,手腕挣出来时被勒出了血。他还在拼命地挣着,嘴里还奇怪地叫着:“金豹啊!”金豹
啊!”
金豹一丝声音没有,也没见他往外抱一件东西。老刚钻到铺门里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金豹想从火炉里引火点铺子——火炉不知啥时熄灭了,他正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老
刚一巴掌打落了金豹的火柴盒,吼道:“跟我出去,你这头豹子!”金豹咬着嘴唇,抖着结
了冰凌的胡子,睁开通红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伙计,猛然伸出那只钢硬的拳头,“噗哧”一
声砸过去……
老刚被打出铺门,趴在雪地里差点昏过去……他是在一片“噼啪”的燃烧声里爬起来
的。
大火燃起来了!风吹着,熊熊烈火四周容不得冰雪了。尼龙网具在火中爆出银亮的、油
绿的光色。天空、空中飞旋的雪花,都被映红了;雪地上,远远近近都是嫣红的火的颜色,
狂暴的风雪比起这团大火好像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老刚被大火烤得全身发疼,他奔跑
着,喊着金豹。可是火边上没有金豹的影子了。
金豹早钻到了水浪里。他这时正盯着水里的那团黑影。黑影近了,是抱了一块木板的小
蜂。金豹拖上小蜂,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巨浪打倒了,他爬起来时,看到老刚也拖着一个
人……他们把两兄弟抱到了大火边上。
小蜂兄弟俩的衣服差不多被海浪全撕光了。他们的皮肤光滑得很,在火光下发红,冒着
白汽。他们的脑壳儿上紧贴着油亮亮的头发,显得很圆,很好看。烤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蠕
动起来。
正在这时候,金豹和老刚听到了大火的另一边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跑去一看,惊得
说不出话——从雪地里、从黑夜的深处滚来两个“雪球”!“雪球”滚到大火边上才展开,
让他们看出原来是两个人。老刚低头瞅一瞅,惊慌地捏住其中一个的手说:“这是我儿
子!”
原来他们终于没能冲出茫茫原野,在漫天的雪尘中迷路了!像小蜂兄弟一样,他们左冲
右突,终于知道自己注定要冻死在这个雪夜里了。可他们绝境中望到了奇迹——一团生命的
大火在远方剧烈燃烧,爆出了耀眼的白光!他们流着眼泪,爬过去,滚过去……
火势渐渐弱下去,那一堆炭火却红得可爱。小蜂兄弟能够坐起来了,他们看看炭火,看
看远处的黑夜,叫着金豹和老刚的名字,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年轻猎人的双筒猎枪早已不知抛在哪里了。他们的一身冰砣融化着,水流又渗进沙
子里。助理工程师颤声叫着:
“爸!豹伯……”
他们和小蜂兄弟一块儿跪在了两个老人面前……
两个老人身披长长的雨衣和棉袄站着,一动不动。炭火把他们笔直的影子印在了雪地
上。六
他们将四个年轻人送到老刚的铺子里时,天已近明,风雪势头明显地弱下去了。就像被
什么驱使着,两人很快又回到了烧掉的铺子那儿。
火完全熄灭了,余下一堆黑色的灰烬。
他们盯在灰烬上,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是一个承包组流血流汗置起的全部家当啊!两个
人不由得害怕起来。
金豹除此之外,还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他简直不敢去想:
慌促之中,他竟然忘掉了那个藏下一座“小屋”的枕头!他亲手烧掉了自己的一座“小
屋”啊!
老刚嘴唇哆嗦着:“烧了,一把火烧得这么干净……”
金豹两手捧着脑袋,没有做声。他多想告诉老伙计这桩隐藏了多半辈子的秘密,告诉他
亲手烧掉的这座“小屋”……
可是他终于忍住了。昏暗中,他一个人在无声地哭。
……雪慢慢停止了。风还在刮着。地上的雪片飞起来,想将那堆灰烬盖住,但终于也不
能够。金豹蹲在那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灰烬上,用力地扒着。他沾了一身灰土,终
于扒到了:一个酒瓶,已经烧裂成了几片……
太阳出来后,天边的白雪耀眼的明。天蓝得真可爱啊!很多的人又踏着积雪到海边上来
了。人们不可能一连几天把海忘掉,他们当中的好多人是在风雪之后,不由自主地走到海边
上来的。积雪很厚,还横着一道道雪岭,人们艰难地、兴奋地走着。
大家都来看烧掉的渔铺,从一堆很大的灰烬上想象开去,极力想象出当时那一团白亮的
大火。
承包小组很快来搭了新铺子。新铺子当然和老铺子搭得一样,只是上面没有了那些网
具。事情再明白没有,似乎没有责备两个铺老。村领导调查之后,决定给这个承包组一些经
济补助,并表彰了两个老人当机立断的精神。金豹感动地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到时
候划了一根火柴!”
以后有人赞扬他们的时候,老刚也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划了一根火柴!”
金豹在心里问着:“只是划根火柴吗?”他痛苦地摇着头:
“烧了那么多东西,烧了我一座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