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49-君臣道-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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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们大概已经不太知道,原始儒家的君臣观念是开放的,理想的君臣关系是平等对待的关系。孔子说: “君对臣以礼相待,臣为君做事尽忠。”孔子时代的“忠”是诚信的意思。孔子说: “为朋友谋划能不尽忠吗?”臣对君的忠心,与为朋友的尽忠没有什么不同。鲁穆公问子思(孔子的孙子): “什么样的人是忠臣?”子思回答: “经常指出国君缺点的人,可以称为忠臣。”这里臣对君的忠表现为谏诤。所以唐朝的魏征说,希望做良臣,而不要做忠臣。因为忠臣可能会遭杀身之祸,君主也会因此而落个骂名。后来,“忠”的涵义逐渐变化,变成了在下者对在上者的诚信态度,忠言就不再逆耳,而是悦耳了。清朝人钱大昕说: “后人但以忠为臣道,又以捐躯殉国者为忠,而忠的含义就狭隘了。”现在我们理解的忠,意义就很狭隘,这种狭隘的君臣意识渗透在中国人的上下级人际关系中。许多人都把它归罪于孔子,从而痛恨中国文化。其实这是孔子的思想已被后人歪曲,现代的批评者又不去做探本溯源的工作,而只是站在门外批评的缘故。
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时期,以及之后的战国时期,君臣关系是一种松散形式的结合。在战国群雄争霸形势的逼迫下,各国君主莫不求贤若渴,连比较弱小的燕国君主燕昭王也筑黄金台求贤臣。郭隗先生以四类君臣关系供他选择: “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在前两种情况下,君臣是合作的关系,是儒家所提倡的。在中国历史上,这四种君臣关系始终是并存的,并没有一种单纯的形式。康雍乾时期也是如此,本书将从这四个角度分析这个时期的君臣关系:
第一,“帝者与师处”,辅政王与君主的关系。这种臣与君的关系比朋友关系更进一步,甚至是臣重君轻的关系,是原始儒家所提倡的古代社会最理想的政治体制。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就是最典型的虚君摄政。顺治朝前期为摄政体制,多尔衮的摄政,形式上类似于周公摄政,但实质上却有天壤之别。康熙初年,四大臣辅政,小皇帝拱手而坐。鳌拜飞扬跋扈,四人辅政因而变成了一人摄政。“满洲家法”——摄政、辅政王大臣,乃至议政王大臣的权力分配形式只表现出了消极的一面。康熙帝夺回权力以后,摈弃“满洲家法”,实行“清承明制”,大权一揽。在君臣关系上使“亡国与役处”的君臣关系成为最基本的形式。人臣只是皇帝的工具,满臣口称“奴才”,汉臣欲享此“殊荣”而不可得。
“清承明制”并非就是承袭原始儒家的政治理想。原始儒家的君臣关系的理想模式,就是虚君摄(辅)政,“屈君以申臣”,这与“满洲家法”倒是如出一辙。孔子极端推崇周公,周公摄政的方式是孔子梦寐以求的,他在实现理想的无望之际说: “我不再于梦中见到周公了”。也就是说不再梦想把周公辅政的模式付诸现实了。既然在孔子生前他的理想已经落空,怎么可能在他死后又大行其道,延续两千年之久呢?所以把孔子以后的君主专制都归罪于孔子是不合逻辑的。原始儒家理想的君臣关系是宰相辅政,君主拱手而治,这是儒家的“无为而治”。道家的“无为而治”是把这种原则用在官民关系上,并且更加广泛深入了。
国家政治的核心问题,就是君臣关系和官民关系(君民关系)。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是要君臣各尽其责,并没有臣以君为纲的意思,而是被后人(尤其是被现代人)加入了这个意思。“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之所谓“三纲”,虽然是董仲舒明确提出,但却是引进了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的发明专利,将法家思想融入儒家的结果。古代学术界把宋明理学称之为新儒家,其实,董仲舒已经不是旧儒家了。旧儒家是不赞成人臣以奴才的身份受“役”于君的,他们与帝王是师、友、臣的关系,孔子、孟子、荀子的思想都是如此。尤其是孟子,认为君臣关系是相对关系,而不是绝对服从关系。虽然实际上行不通,但是他的思想直至今天也不能被否定。看今日总统与部长的关系就是如此。
大凡创业的君主,身边都有一两位出谋划策的“军师”。守成的皇帝,则从小就从帝师学习文化道德,一直到成年以后,都在接受帝师的教育。康熙帝的身边聚集了许多学识渊博的帝师。有些人起初并没有在内阁任职,后来却成为朝廷重臣。康熙帝为人宽厚,君臣之间的关系是比较正常的。
第二,“王者与友处”,君臣是朋友关系。康雍乾时期,在一定程度上,君臣关系中都有朋友的内涵,只是并不纯粹,也不能长久,不能贯彻始终罢了。比如,康熙帝与索额图的关系,在康熙帝尚未真正亲政,即没有把实权从鳌拜手中夺过来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中就有朋友关系的成分。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微妙的关系,后来索额图才敢为非作歹,而康熙帝所以对他容忍再三,也是因为在康熙帝的思想中还保留了一丝朋友之间的温情。雍正帝则不然,众所周知,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在夺得皇位之初,他与年羹尧的关系中也有朋友温情的成分,甚至表现得太过分了。也正是基于这种关系,后来年羹尧就犯下了“胸怀不轨,几欲叛逆”之罪。清朝的臣子一般是捞不上这种罪名的,即使是权臣也无非是“结党营私”或“贪赃枉法”之类的罪名。只有把皇帝看得稍微平常,君臣有点平等,敢于与皇上讲私交情面的人,才够得上“叛逆”。而雍正帝一旦处在最高位置上,就不再允许君臣关系中有一丝一毫的朋友关系的遗痕,他与康熙帝在君臣关系观念上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此。雍正帝杀年羹尧,人们一般都称之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固然很对,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则是这时君臣之间不可以有类似于朋友的私情,否则就是目无君上了,所以索额图、年羹尧等功臣都必然要被处死。因为到了封建社会末期,君臣之间已经没有太长久的朋友情分了。
《君臣道》第一卷前言(二)
第三,“霸者与臣处”的君臣关系。这种关系是正常的工作关系,君臣完全以利害相结合,关系就很冷漠了,失去了人情味,一般的君臣关系都是如此。这是法家提倡的君臣关系。仅就工作关系说,现代政体也是如此。实际上,中国历史的君臣关系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或者只在较低的程度上有这种关系,主要都是“亡国与役处”之主奴君臣关系。当然,国并不都亡。但如果是按照顾炎武的意思,虽不亡国,也是亡天下。那么,“亡国与役处”就讲得通了。
雍正帝曾经亲手书写了一副对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把它悬挂在紫禁城养心殿的西暖阁。这句话出自于唐太宗的《大宝箴》。宋太祖赵匡胤也很赞同这句话。明末思想家朱舜水则修改为“以一人劳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原始儒家也是这个意思。《吕氏春秋》说: “天下并非是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正如“君君臣臣”并不等于君为臣纲一样,这副对联也可以做正面的解释。问题不出在“一人”的称谓上,中国古代的君臣关系本质上总有主奴的内涵,并非改了称谓就能解决问题。“君君臣臣”可以改称为“总统部长”,主奴关系依然如故,或者更甚。人类的政治制度无论如何进步都不可能否认国家要有“一人”做元首,即使是今日之总统与部长的关系也不能没有“一人”为首,只是古今形式不同,现代政体中的总统这个“一人”要受制于其他人。皇帝“以一人治天下”时,诸事也要与群臣商议。区别在于总统不能独断乾纲,而皇帝可以一言九鼎。
康乾盛世“霸者与臣处”的君臣关系是比较充分的,既没有宦官、外戚的欺君篡政,也没有君权旁落于宰相之手的情况,是很正常的君主专制形态,于是就出现了所谓盛世。那么其他时期为什么不出盛世呢?大概是没有充分的“霸者与臣处”的君臣关系,而是过多的“亡国与役处”的君臣关系的缘故吧。
第四,“亡国与役处”的君臣关系。君主役使臣子如奴才,君臣之间是主奴关系。“役”只是以奴才的身份受驱使,与“臣”是有区别的。不过,“臣”与“奴”的定义往往是混淆的。在清朝,满臣都自称“奴才”,尤其可笑的是,这竟是满臣的特权,汉人只能自称“臣”。如此一来,“臣”与“奴才”画了等号就是殊荣,是自家人。不能称“奴才”的汉臣,成了外人,低于奴才一等。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康熙帝时期的君臣关系“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重于“亡国与役处”;雍正帝时期的君臣关系是“亡国与役处”等于“霸者与臣处”;乾隆帝时期“亡国与役处”的君臣关系重于其他形式的君臣关系。康熙帝对待人臣比较有人情味,甚至官员犯了法,康熙帝对他们的惩治都比较轻,这样就使得一些贪官无所顾忌。雍正帝为了扭转这种局面,则采取严厉手段整治贪官,朝野官员都感觉透不过气来。乾隆帝又来纠偏,最后走向另一个极端,有意压抑清官,而纵容贪官,盛世就走向下坡路了。
两千多年来,君臣关系越来越坏,从下面这些事情上也可以看出君臣关系发生了负面的变化。在周公孔子时代,君臣可以相对而坐,“帝者与师处”或“王者与友处”之际,甚至可以坐得很近,促膝谈心也是常事。在秦汉时期,君臣也是如此。一直到唐朝,朝堂上都是,君坐,臣也坐。从宋朝开始就改革了,赵匡胤改革为君坐,臣站。元朝又改革,改为君坐,臣跪,一直延续到明清。“亡国与役处”成为理所当然。乾隆朝以后奴化程度就更深了,连官僚之间下级遇到上级的作揖之礼,都被改革为半跪之礼。年羹尧在忘乎所以的时候,竟敢在雍正帝面前“箕坐无人臣礼”,日后,这就成了他的罪状之一。
中国儒家君臣之道最完善的时期是在汉初。相权崇高,所谓“屈君以申臣”,如丞相进殿,皇帝要站起来迎接,皇帝路遇丞相,要下车,等丞相走过以后再上车。遇国家大事,皇帝一定要去朝廷与丞相商量,然后才能决定。丞相对皇帝的命令可以拒绝。唐代,三省分权与政事堂制度对皇权的约束作用也很大。这些都是儒家君臣之道的表现。如果把明清体现法家思想的君臣关系视为中国文化传统的本质,显然就是一笔糊涂账。戏说历史绝不仅仅限于文艺作品,许多批判中国文化传统或中国人“国民性”的时髦书也都是一笔糊涂账。读这些书就好像是乘坐时空穿梭机,上下几千年,忽来忽去,混淆不同的历史条件和历史阶段,没有逻辑性可言。
古人有“君不君,则臣不臣”的说法。“不臣”又如何呢?以“汤武革命”的形式替天行道是儒家提倡的,叫做“宪章文武”。但是“君不君,则臣不臣”更普遍的表现形式却是法家的“亡国与役处”的君臣关系。贪官与昏君的关系尤其如此。在中国历史上“亡国与役处”是常态,然而也并不都会亡国,如果没有严重的外部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