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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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把着我的手说:“小子,我流浪四方的时候,真的有过许多女人,也该有几个儿子,他们怎么不来找我?”
“你一定要为儿子打了刀子,才肯给别人打?”
他生气了,说:“你小子以为进了城,就比别人聪明吗?”
我们起得晚,头天喝得太多了。
我们在泉边洗了脸,绕着村子转了一圈,铁匠铺子落着锁,看来铁匠也醉得不轻。天气很热,是会引来暴雨甚至冰雹那种热法。两个人嘴里都说该回去了,却把身子躺在核桃树荫下,红色悬崖在阳光照耀下像是科动的火焰,刘晋藏睡着了。
我似睡非睡,闭着眼,却听见雷声滚动,然后响亮地爆炸,听见硕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树叶上,杂沓的脚步噼噼啪啪跑向村外,我都没有睁开眼睛。我迷迷糊糊地想,晴天梦见下雨。于是闭着眼睛问刘晋藏:“晴天梦见下雨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我睁开眼睛,发现他不在身边。阳光照着树上新结的露珠,闪闪发光。崖顶小庙的鼓声停了。村子空空荡荡,见
不到一个人影。在铁匠铺铁匠正在给炉子点火,潮湿的煤炭燃烧时散发出浓烈的火药味。铁匠告诉我,雷落在崖顶了。
这有什么稀奇呢,雷落在树上,落在崖上,夏天里的雷,总要落在什么地方。小时候,我还见过雷落在人身上。我对铁匠说:“给我朋友打把刀吧。”
铁匠说:“在山里,男人带一把刀是有用处的,你们在城里带一把刀有什么用处?”
如果我说,是为了挂在墙上,每天都看看,铁匠肯定不会理解。何况刘晋藏肯定不会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这时,风从红色悬崖下的深潭边吹过来,带来了许多的喧闹声。
铁匠说:“小子,还是看热闹去吧。”
我就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在悬崖下沉静的潭水边,人们十分激动。原来是雷落在黑龙头上了。舅舅带着几个喇嘛从山上下来,宣称是他们叫雷落在龙头上,不然,这恶龙飞起来,世上就有一场劫难了。刘晋藏比喇嘛们更是言之凿凿,他告诉我,当我在枝树下进入梦乡时,那黑龙便蠢蠢欲动了,这时,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湿润带电的云团,抛下三个炸雷,把孽龙的头炸掉了。
舅舅补充说,被雷炸掉的龙头掉下悬崖,沉到深潭里去了。
眼前,蓝幽幽的潭水深不可测,我对舅舅说,反正没人敢下潭去。舅舅气得浑身哆噱。这时,刘晋藏脱光了衣服,站在潭边了。这个勇敢的人面对深不可测的潭水,像树叶一样迎风颤抖。借铁匠给的一大口酒壮胆,他牵着一段绳子,嗵一声跳下了深潭。在姑娘们深受刺激的尖叫声里,溅起的水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水下。先还看见他的双腿在水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模;后来,除了一圈圈涟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突然在对岸的悬崖下露了头,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里已经没有绳子了。他再一次扎向了潭底,直到人们以为他已作了水下龙宫永久的客人时,才从我们脚边浮了上来。姑娘们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舅舅用一壶烧酒,搽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拉吧。绳子。”
绳子挂着的东西快露出水面时,大家都停下了,一种非常肃穆的气氛笼罩了水面。下面的东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边很久,下定了决心;“请它现身吧!”
男人们发一声喊,那东西被拉上来了。
这东西确实是被雷从黑龙头上打下来的。这块重新凝结的石头失去了原来的坚实,变成了一大块多孔的蜂窝状的东西。很酥脆的样子。
铁匠走上前来,用铁锤轻轻一敲,松脆的蜂巢样的石头并没有解体,却发出钟磐般的声响,铮铮然,在潭水和悬崖之间回荡。
我说:“原来是一块铁。”
舅舅不大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铁匠带点讨好的神情对我舅舅说:“孽障被法力变成了一坨生铁。”
舅舅高兴了,说:“它的魂魄已经消散了,成了一块铁,它是你铁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我跟刘晋藏拿锤子你一下找一下地敲着,听清脆的声音在悬崖下回荡。丁当!丁当!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块蜂窝状的顽铁很快被我们用大锤敲成了碎块,堆在铁匠铺中央的黄泥地上了。我们坐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就着生葱吃麦面饼子,望着太阳从山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铁匠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们又喝了一点解寒的酒。就在这会儿,黑夜降临了,周围的山上的森林在风中像大群的野兽低声咆哮,气温也开始下降。直到生起炉子,我们才重新暖和过来。这次铁匠生的是另一回炉子,这口红炉其实是一只与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批锅。铁匠不要我们插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龙头残骸与火力最强的木炭一层
层相间着放进坩锅里,然后,往手心唾一口唾沫,拉动了风箱。幽蓝的火苗一下下窜起来,啪哒,啪哒,好像整个世界都由这只风箱鼓动着,有节律地呼吸。铁匠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毡子说:“我要是你们,就会眯上一会儿。”
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睡觉,刘晋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哒,啪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窜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谐和,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迷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水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水映红了。铁水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芯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水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水的红光下,显现了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
刘晋藏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水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
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色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
刘晋藏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
走出铁匠铺,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大吃一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铁匠的铺外,看他们困倦而又兴奋的神情,看他们头顶上的露水,这些人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匠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
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召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肉,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胃口。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供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情景弄得头晕目眩,他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的说,这只是一只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插在一个妖魔的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眼光落在他的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
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鞘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供献什么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不上心,
一点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痛似的从齿缝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刘晋藏好半天才坐起来,一点点用青草揩去脸上的血,缓缓地说:“朋友,是为了你韩月还是为你舅舅?要不要再来一下,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他把脸凑过来,他不说,你心里不好受就再来一下,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再来一下。可他偏偏说,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这样,我连半下也不能来了。
我说:“算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久呆的地方。”
结果是,两个人傻坐一阵,又回到铁匠铺里了。
铁匠并不在做梦,他正在炉子上进一步把铁炼熟。这一下午,炉子里换了三种木炭。最后生铁终变成了熟铁。冷却后的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铁匠笑了,说:“好铁。”
铁匠抽了两袋烟,望着天空,开始说话了:“我们这一行,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遇到三个走长路的,必定有两个是手艺人。那真是匠人的时代啊!”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的时代。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
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
我和刘晋藏也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
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
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