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热风-谈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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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志明就说了小胡子该公司的钱的事。
郑元梅看看丈夫:你去把钱给岳志明追回来。
经理点头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岳志明惊喜道:他能给你面子啊?那家伙可是难缠啊。
郑元梅笑道:一物降一物。您就放心吧。
于是,大家就高兴地喝酒。岳志明问郑元梅:这些年你都干
什么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你哥哥也没跟我说过。
郑元梅就苦笑:厂里就您一个好人,还记得我。连我哥哥都
不爱理我了,好像我挣了点钱,就跟工人阶级划清界限了似的。
我辞职之后,就跟我们这口子开了这个饭店,收入还算行,也就
是交了一些朋友。现在市面上混饭吃,没有朋友什么也办不通。
就说您武笔账吧,我就能给您要回来。否则,您就是告到法院,
姓张的也不会还您的。
岳志明听得目瞪口呆,猛地干了一杯酒:元梅啊,今天多亏
了你啊,不然这三十几万就泡了汤了。来,我敬你一杯。就颤颤
地端起了酒杯。
郑元梅不再笑,脸色沉重起来:岳厂长,本来咱们厂里的事,
我是不管的,可是想起我哥哥在厂里那些年,尽心尽力地干了多
少活啊,就为一点男女的破事,有人就想往死整他。如果您不保
着他,他真是完了。就说不下去,一仰头,干了一杯酒。
岳志明心里也感慨万分。
山西的乔厂长今天要走。办公室陪乔厂长打了两天的麻将,
乔厂长赢得挺高兴,就没怎么硬催账的事,只说请厂里快点还上。
岳志明含含糊糊地瞎答应了一通。今天一上班,任书记过来说,
办公室的给乔厂长饯行,来请岳志明和周天去陪陪。
岳志明想了想:周书记去银行了,你和赵副厂长跟着去吧。
我真是有点事,再说,来了客人我们厂头都去陪,让工人们知道
了更该骂街了。
任书记笑道:志明,你也是太小心了吧。我说句不好听的话,
你这就是拿我们当外人啊。兼并了这么些日子了,我总觉得咱们
还是隔着心呢。
岳志明苦笑道:任书记,我不知道你这样说话的根据是什么?
任书记笑道:明摆着嘛。兼并之后,化一的干部你们用了几
个啊?还不都是化四的干部掌权嘛?
岳志明心里窜起了火。他盯着任书记,想起任书记这些日子
总在市委活动,造了不少他和周天的坏活,心想你这人也太无礼
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任书记,我希望你如果有什么
意见,就在厂里提,不要到外边去讲什么。
任书记听了一愣,就放下脸来:志明,你说话可要有根据啊。
我在外边讲什么了?
岳志明一时有点后悔,心想不该跟任书记说这个。可是既然
说了,索性就说完。岳志明笑道:你在市委讲什么了?任书记,
我觉得你不该去造周书记的谣。你我都算上,周书记是个大好人,
如果你连他也容不下,那你这人也太小肚鸡肠了。
任书记看看岳志明,脸红了:岳厂长,如果你真是这样看我,
那我可以不在化工厂呆了嘛。要么你去跟市委讲,要么我写辞职
报止
岳志明感觉对方是一个赖皮式的人物,就苦笑道:任书记,
也许咱们俩只有一条道走了。
任书记也笑:你说。你划个道看看。
岳志明狠狠吸了口烟:或者你走,或者我走。
任书记哈哈笑了:志明,你这人,讲什么嘛?我走你也不能
走。化工厂没有我可以,没有你是万万不行的。
岳志明也笑了,摇摇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其实刚刚咱们
两个都没有讲实话。我是很想把你挤走的,可是看来不行。我也
真佩服你的耐力。人有时过于热衷手段而忘记了目的。你千方百
计想把我和周书记挤走,是为了什么,是想接手这个连工资都要
发不出的破厂嘛?你一定不想。只是你忘记了这一点。现在我倒
是想明白了。我走,躲开你。留下你的清一色。
任书记脸白一下红一下地听岳志明说完了,就哈哈笑起来:
厂长啊,你这人真是,天天乱想什么啊?好了好了,你我之间有
误会了,咱们下来找个时间好好谈谈,办公室那边等急了。就转
身出去了。
岳志明一时有点呆。他不明白任书记今天为什么涵养会这么
好,按照他平常的处世态度,岳志明刚刚那番话,他会恼羞成怒
的。可他没有,竟然一脸和气地走开了,倒弄得岳志明一肚子气。
岳志明坐在桌前,抽了支烟,心里平静了一下,就起身想去
车间里转转。刚要出门,程秘书慌着进来了:厂长,不好了。工
人们要闹事!
岳志明一怔:什么?闹什么事?
程秘书急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厂长,你看。
岳志明跟过去:怎么了?就向窗外一看,也呆住了。
黑压压的几百人拥进了办公楼的大门,门卫好像正在跟工人
们解释着什么,被几个工人粗暴地推开了。岳志明心里一紧,就
把眼睛闭上了。他知道,方玉莲警告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工人们拥上了大楼,猛地在楼前站住了。
岳志明站在楼前的台阶上。岳志明脸色苍白地站着,一动不
动,似乎瓷住了一般。火火的阳光如水般泄下来,岳志明浑身被
染得通红。工人们也平静下来,怒视着岳志明。
岳志明此时心情没了慌乱,倒是有几分悲哀。他甚至觉得自
己应该让这些暴怒的工人们撕成碎片。他感觉自己实在是对不起
这些人,他们或者都是怀着一团希望被化四兼并的,可绝不会想
到一年之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把目光缓缓地扫过拥进来的人
们。他盯着这近千名就要被他开回家的工人,目光一下软了下来,
好像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走在前边的是方玉莲的父亲方长林。方长林那张刀条脸变得
更加生硬,恶恶地盯着岳志明。这目光,岳志明熟悉极了。他静
静地等着方长林说话。
方长林吐出一句:你岳志明是共产党的厂长,还是资本家?
工人们吼了起来:为什么让我们提前退休?谁给你们的权力?
说!
岳志明猛地想起周天那天在办公室讲的那句凄楚的话:咱们
或者侥幸度过这道难关,或者被工人们撕成碎片。
说话啊!
方长林直直的目光看着岳志明:岳厂长,今天我们只要一句
话。厂里执行不执行《劳动法》?为什么刚刚四十五岁就往家赶
我们?谁能剥夺我们劳动的权利?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今天要
对我们讲个清楚。
风呼呼地刮着。太阳软软地滑进了云层。一片挺大的云从天
边悠悠地飘过来。
岳志明苦笑笑:师傅们,这个决定,是厂党委刚刚通过的。
工人吼起来:为什么?
岳志明痛苦地说:现在厂里人员富余。
人群里有人大喊道:化四本来好好的,谁让你们当官的要兼
并化一的?
人群里马上有人骂道:化一怎么了,谁让你们吃饱了撑的兼
并我们呢?
有人哄笑道:真是吃饱了撑的。
方长林摆摆手:别嚷了,先听厂长说。
岳志明叹了口气:大家一定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我们也是
没办法。我们想过与其这样大家在一起泡着,不如先让一部分回
家。现在厂里用不了这么多人。
有人冷笑:既然用不了这么多人,干什么当初还要兼并化一
啊?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方长林身后的一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姓岳的,你别弯弯绕了,
你今天说句痛快话,到底收不收回这个烂决定?
说!
岳志明苦笑道:这是厂党委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方长林恶笑道:好,算你小子有种,今天就要你这句话。说
着,走过来,当面给了岳志明一拳。岳志明就仰面跌了出去。鲜
血泪泪地从他的鼻子里淌了下来。
人们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没有想到方长林会动手。
岳志明擦擦鼻子里涌出的血,竟然感觉浑身轻松多了。他朝
方长林笑了笑。方长林愣住了,他没想到岳志明没有发火,就怔
怔地看着岳志明。岳志明爬起来,重新站在台阶上。风热呼呼地
吹过来。
岳志明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想到
现在这些人一定恨不得生吃了他哩。他心底涌起一阵重重的悲哀。
他张开嘴,想说:同志们。可是冲口而出的竟是:师傅们,师兄
师弟们师姐师妹们。
人们静下来,厂区里一阵阵的热风低低地吹过,道旁的杨树
叶子哗哗地乱响。知了们起哄似地叫成一团了。
有人吼了一句:别说好听的,怎么办吧?
岳志明心里一酸,就喊道:何厂长刚刚走了不长时间,厂里
就搞成这个样子,我岳志明是有责任的。我现在又整治大家,我
这人是真操蛋了啊。所以前几天就有人砸我家玻璃,割我的自行
车胎,我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了。我真是民愤太大了啊。
没人说话。都呆呆地听着岳志明那干涩的声音。
岳志明凄楚地说:现在厂里做出这种决定,也是没有办法的
事情。我打个比方,好比我们请客,我们只摆了一桌饭,却要请
三桌客人,这饭还怎么吃啊?有人说,社会主义按劳分配,不劳
动者不得食,可是大家都没闲着,都干活啊。我岳志明没有铁心
肠,没有铁手段,没有铁办法,我怎么能砸大家的饭碗啊。大家
都有技术,为什么非要在厂里这样干泡着呢,我们不能出去挣钱
养活自己嘛?
有人哄笑:你说得好听,厂里都养活不了我们,我们自己怎
么养活自己?
岳志明感觉气氛有些缓解了。他苦苦一笑:我岳志明也是从
十六岁就在化四厂干啊。都三十年了。眼瞅着兼并之后,厂子这
么一天天垮下去,我心里不是好受的。厂子现在成了这种烂样子,
银行一个子也不给了。咱们还四处该着一屁股烂账,要不是市领
导拦着,人家早就起诉咱们了。有人说,破产了好,我也想过。
可是咱们八百多离退休职工,还有五十几岁的职工一千五六百人,
谁要?他们靠谁吃饭啊?岳志明突然心里一阵酸楚,就说不下去
了。
风热热地刮着,厂区里一片死寂。黑压压的人群盯着岳志明。
岳志明苦笑了。不瞒大家,上个月开支,就是周书记跑了四
五家借来的。好话都说尽了,就差给人家下跪了。他回头指指办
公大楼:咱们这个楼早就抵押给人家了。都到了典卖家业的地步。
惨不惨啊?岳志明有些说不下去了。
有人苦笑了。有人高声喊:厂长,我们也不是跟你过不去。
我们是说今后厂里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大家别觉得我是往泥坑里推你们。大家都有技术,
难道还能饿死不成?我相信大家都能再找到一份自己的职业的。
有人说:厂长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咱们还说什么呢?
有人就往外走,密密的人群开始崩溃。
有人喊了一句:如果我们病了,厂里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谁说不管了,不管还叫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