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大院 作者:朱秀海-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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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霞离开太谷,回祁县来,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奶奶,我知道爷爷这么做是为什么了!爷爷一定是觉得中国的银子流到外国去的太多了,他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让这些银子重新散到民间去,他想为中国人留住这些银子,让它们在民间流动,为天下人生利!”
他调转车头赶回去,向玉菡跪下道:“奶奶,我懂了,我这就回去,照爷爷的吩咐办!”
又是一天,乔家在中堂内,致庸原地不动地坐着,目光呆滞。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边。
映霞匆匆赶来,有点担心道:“爷爷,您又怎么了?”
致庸突然激动道:“你昨天说了一句话,你再把那话说一遍我听听!”
映霞赔笑道:“爷爷,我昨天说了那么多话,您要我把哪句话再说一遍?”
致庸拐杖捣着地道:“就是那一句什么,‘爷爷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东到极边西到蛮荒之地,可世道要变,他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留存下去的!’你说过这话没有?”
映霞吃了一惊道:“爷爷,我那是胡说,您饶了我吧!”
致庸坚持道:“不,你不是胡说,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以为你们这一代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
映霞不由得笑了:“爷爷,我们想什么,您说说?”
“你们这一代人,认为大清国要亡,我们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住!”致庸叫道。
映霞脸上的笑容落了:“爷爷,大清国照这样下去,如果不亡,再无天理!”
“不行,……”致庸的声音哆嗦起来,“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国,救民,我一辈子就想做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国,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点牢靠的东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东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银子拿出来,我要盖房子!”
“爷爷,您要盖房子?”映霞迟疑了一下问。
“这个国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让我管,我就用我的银子盖房子!映霞,你现在就去!把周围还剩下的一些空地全买下来,人家要多少银子,咱给他多少银子!买下了这些空地,你给我去请天下最好的匠人,好好地盖一座乔家大院!”
映霞激动起来:“爷爷,我们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挤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爷爷打算花多少银子!”
致庸哼了一声:“能花多少银子花多少银子!告诉那些匠人,不要着急,房子要慢慢盖,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砖,砌墙的时候,要用江米汁掺和白灰、蜂蜜,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东西给我抹缝,所有的梁柱都给我用猪血泡,泡完了再给我涂上桐油,保证它们二百年内不受虫蚀!”
映霞伸伸舌头,开玩笑道:“爷爷,您要是年轻,能把人家这一行的饭碗也夺了!”
致庸又道:“还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给我请来全山西最好的,告诉他们,房子盖好后,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砖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寿、六合通顺、七巧回纹、八骏九狮、葡萄百子等等我们这个年月的好东西都给我刻上,留下来……”
说着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来:“国家的事我做不了什么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这个院子的事我还做不得主吗!办去!”
半年过后,一座全新的乔家大院落成了。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银库看,这时银库里的银子已经去了三分之二。
致庸慢慢地走着,心中突然一动,猛地站住,脸色苍白,低声叫道:“我把想了一辈子的大事忘了!我怎么了?真是糊涂了吗?”
映霞紧张问:“爷爷,怎么了?”
“映霞,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银子?”
映霞一愣:“还有六百二十万两!”
致庸心中一宽,流泪道:“好,好,你给我写两张银票,一张三百万两,一张三百二十万两,我要还债!”
映霞大惊,哭腔道:“爷爷,您还要还债?”
致庸点头,神情苍凉而悠远:“当然要还!爷爷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讲诚信,欠债就要还!我快死了,不能欠着这两个人的债走啊!”
映霞心疼道:“爷爷,把这些银子还了,咱们家就一两银子也没有了!”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爷爷接管家事的时候,不但没有银子,还欠了人家许多债呢!”
映霞听他说得悲凉伤感,一时间也不好多问,点点头去了,转眼拿回了两张银票。
致庸接过来,一张一张看仔细了,塞进靴筒。他对映霞说:“明天给我套车,我要去两个地方见两个人,我一辈子欠她们的债,该还了!……”
第四节
这天下午,就在致庸拿到了那两张大额银票的时候,一场大事正在山西大地上酝酿着。
几年前,一些英国商人进入山西,以极低的价格占有了阳泉矿山的开采权,此事引起了山西上下爱国人士的极大愤慨,一直有人呼吁晋商联合起来,大家一起出银子再将阳泉矿山从外国人手中买回来,留给中国的后代子孙。
这一年元楚从日本横滨使馆参赞的位置上任满回国,不满清廷的腐败,毅然离开官府,回到山西,为买回阳泉矿山一事亲自奔走起来。
元楚所以回到山西,还有另一个原因。到了十九世纪末,兴盛了一百多年的水家终于在外国资本的压迫下,败落下来。
水长清娶的妾连同妾生的另一个元楚也死了,这时他除了留下一个又老又聋的老妈子侍候自己的生活,赶走了身边所有的人。现在,他自己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于是写信给他一直不认的元楚,让他回到家里来,他有话留给他。
元楚回到水家的当天,水长清就在自己住的一间斗室里见了他,指了指自己床前地道:“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我当年的话没错吧,读书做官,那是误人歧途。我要死了,水家也穷了,只剩下一点点银子,我埋在地下,指望你有一日迷途知返,不再读那个书,回来继续做个小本生意。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挖出来。你爹这一辈子也吃了,也玩了,票的戏比谁都多,没啥遗憾的,我死了!”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理跪在床前的元楚。
水长清到死都是一个奇人。他白天说了自己要死,当天晚上就死了。
元楚为父亲出了大殡,回头来父亲床前挖那“一点点”银子。他没想到,这一挖,他竟然挖出了整整六百万两白银!
这也就是元楚所以敢于联络同志去做赎买矿山之事的一个原因。加上全山西商界的义捐,当他来到乔家的这一天下午,手头上已经有了八百万两银子。
致庸一动不动地坐在在中堂里见了元楚。元楚行礼完毕,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来意说给致庸。
致庸一听又激动了,大声咳嗽了半晌,才愤怒地问道:“怎么,外国人要我们的银子,现在还要我们的山河?”
“对,舅舅,外国人要完我们的银子,又要我们的山河,要完我们的山河,就该要我们这些人做他们的奴隶了!我们中国人不能看着中国就这么亡了!”
谁都没有想到,平日站都站不稳的致庸竟然猛地站直起来,大怒道:“不行,乔致庸还活着呢!他们夺不走我们的山河,除非乔致庸死了!”
“舅舅,您是说您答应捐银子了?”元楚喜出望外道,“您打算捐多少银子?”
这会子致庸又糊涂了,回头问映霞:“你昨天说咱们家还有多少银子?”
映霞道:“爷爷,还有六百二十万两银子,您不是打算拿它们去还债的吗?”
“现在还还什么债?元楚,你都拿去!一定要帮中国人把我们的山河买回来!”
说着,他想起来了,将两张银票从靴筒里取出来,郑重地交给元楚,一时心中又悲凉起来:“元楚,舅舅告诉你,这两笔银子,我原本是打算还给我的两个债主的,可现在我不打算还了,你……拿去吧!这是我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几日后,“山西商人联手护国,众志成城赎买英人所据晋矿”的消息,通过各地报纸,飞快地传遍山西,传遍全国。
致庸看到这个好消息,在一阵窒息般的大咳后,吩咐小栓套车,他要去太谷和榆次。
致庸没有必要再去榆次何家了。他一走进太谷陆家的老宅,一眼就看到了他这次出门要见的两个女人——玉菡和雪瑛,正坐在一起喝茶。
“你们两人现在住在一起?”致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瑛见状笑道:“表哥,你这话就怪了,我们俩怎么就不能住在一起?”
致庸仍旧没回过神:“我是想说,你们俩……什么时候竟成了朋友!”
玉菡一边请他落座,一边回来坐下,朝雪瑛挤挤眼睛,然后笑着问:“老爷,你瞧你这话问的,我们俩也老了,两个老人,还有什么事情,能妨碍我们做朋友?”
致庸一双老眼望着她们,心中大为感动,竟然流下泪来。
雪瑛解释道:“春官长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榆次那边,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表嫂在这边也成了个没人疼没人管的孤老婆子,再说她又有病,我来了,我们两个没有人疼的老女人,就能相依为命了。”
致庸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俩现在过得比我好。”
玉菡望着他笑,眼里溢出泪花:“老爷,你可是越来越老、越来越丑了。”
致庸满不在乎道:“你们说的不错。雪瑛、玉菡,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有些事不早点办,就有可能办不了了。”
玉菡和雪瑛对视了一眼,开玩笑道:“原来老爷是找我们办事,不是来看望我们。老爷要办什么事,就讲吧。”
致庸点点头道:“有几年了,我一直都在替自己算账。算来算去,乔致庸这一生,上不负国家,中不负朋友,下不负乔家,对不住的只有两个女人。”
玉菡看一眼雪瑛,含泪笑道:“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没有错。”
致庸道:“我还欠着你们的银子呢。我欠雪瑛表妹三百万两,前前后后共欠陆家三百二十万两。”
玉菡和雪瑛笑起来。
玉菡现在越来越不饶人,笑道:“哇,老爷今天是来还我们银子的。老爷,你的银子呢?”
致庸叹一口气道:“本来我已经让映霞把银票准备好了,一张三百万两,一张三百二十万两,可是前几日元楚来了,这笔银子让他拿去,替中国人赎买阳泉的矿山了!”
雪瑛当下就笑起来,对玉菡道:“表嫂,你瞧瞧,他巴巴地说要还我们的银子,原来是假的!”
玉菡道:“可不是!”她故意道:“老爷,你不还我们的银子可不成,你得还我们的银子。”说着,她捂着嘴笑起来。
致庸颤巍巍站起,对她们恭敬道:“乔致庸老了,也许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你们的银子了。当年在包头,别人欠我八万两银子,我让他还我一个箩筐,磕个头就算了,今天我也一人还你们一件东西,给你们磕个头吧。”
玉菡忍不住惊奇道:“老爷,到了这会儿,你还有什么东西能送给我们?”
致庸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鸳鸯玉环。
“鸳鸯玉环!”玉菡和雪瑛同时大叫起来。
致庸点头,感慨道:“这两个玉环,一个原本是陆家的,一个原本是何家的,后来都到了乔家。我现在也不知道哪个是陆家的,哪个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