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花醉-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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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冷冰川有一幅黑白的画叫“阳台”,阳台一角上,植物都长得肥硕可爱,簇拥着两三张同样是圆圆胖胖的椅子。画面无人,但坐在其中做点什么或什么都不做的舒服程度可想而知。朋友沈君说,他家的阳台就是这般模样。花事繁盛的时候,沈君在笔记中细细描述:“三月第十四天,阴午,杜鹃花开一百零九朵”;新买的百合“硕大而清香的白花谢了又开,今又有两花一苞矣”;而一盆繁密肥壮的不知名植物“像盛唐之后的晚唐余韵,但更应该说是像遗音重响,除肥茎和花盆可赏外,因了小小花叶的生机,遂觉生意可人”……有的花还拍照留念。
不知道沈君是如何保持他的闲情逸志的。和多数人一样,从学校出来,做一份平常的工作,侍奉双亲、应酬亲友、结婚、带孩子,这几年又先后两次买房装修,搬家折腾。一般家常男子负担的压力和琐事,他一样也不少。可是他没有渐渐变成发胖、脱发、言语无味、晚上把孩子哄上床就坐在电视机前打瞌睡的人。沈君一如从前地买书看书,写下一叠一叠的读书笔记,其中大多是他的买书记录和读书心得,也有时事评论和日常的喜乐。笔记里还配着相应的图片、照片,心爱的书画印刷品及藏书票,非常赏心悦目。沈君把这戏称为“书房活计”。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读到沈君一本厚厚的书房札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即使不经大脑随手写出也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何况沈君是把这“活计”做得情文并茂的,这对于一个白天坐班,下班又有家累的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沈君把现实的杂务和心中的世界平衡得很好,旁人看得轻松,其实他一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挣扎吧。但我没听他抱怨过,只是时常听他说又看了一本好书,种了几株好花,听朋友说了什么贴心的话,一再在笔记里看到他对好人美文的感动,对生活越来越宽的心怀。
有人说一旦成家立业,俗务缠身,就成了折翅的鸟儿,再也别做飞翔的梦。其实那是他们就此懈怠下来的缘故,时间久了,慢慢就忘了曾经翅膀一扇,风和云在耳边呼呼掠过的日子。沈君平时也是脚踏实地,不见羽翼的吧。然而在那些偶尔卸下日常生活重担的时刻,他便飞起来了,凭借心中的一双翅膀,在一本书的字缝里,在一支烟的工夫里。
折翅的鸟一样可以以心飞翔。
沈从文第1节 人在江湖看水云(1)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众多的“两截人”之一,但他的“下半截”又与别人有所不同,是“截”得更彻底:解放后他由“从文”而“弃文”,转入文物研究,埋头数十年终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方面的专家。这不但是改头换面,已近乎脱胎换骨,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一般的看法,对沈从文“转型”无论是从“反面”还是“正面”去理解,都认同文物研究是一寂寞而安静的角落,比处于社会政治风口浪尖的文学要好过得多,沈从文躲在那些“花花朵朵、坛坛罐罐”中,有了相对平静的后半生,所以能做出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的成果(按:《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北京:外文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未署选编者。收文46篇,大部分是解放后所作,其中21篇为“沈从文别集”所未收。书名取得好,有沈从文味。如我所猜,后得知是汪曾祺拟的。书前有汪曾祺代序《沈从文转业之谜》。部分文章有交代背景、隐衷的注解。1995年2月购)。但,几十年间政治风暴无往不及,是很难有真正的世外桃源的;况且,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人事纠葛。于是,从陈徒手近年挖掘、披露的材料中(《午门城下的沈从文》。此文结集收入《人有病,天知否》一书时,比在《读书》1998年10月号发表时多了一倍以上增补内容),我们看到了沈从文后半生的许多悲苦无措,尤其在历史博物馆期间的上头压制、人事牵绊、条件艰难,以至一腔热情投入的工作不能顺利开展(但陈徒手说沈从文那些惊人庞大的学术研究各个专题,除了有赖周恩来关心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外,其他的“出版都烟消云散”,是不完全正确的,只是他的丰富积累与存世成果太不成比例就是)。此外还有来自自己给予过大力帮助的身边人的打击,“文革”前助手之一、替《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绘插图的范曾,不但大写大字报,还因沈指出他画的一个古代人物的细节错误,而面斥沈“过时”(这一让沈从文晚年深受伤害、耿耿于怀的事件,别的材料中也出现过,如凌宇的《沈从文传》,但陈徒手是第一次公开点范曾的名。文章在《读书》发表后,范曾撰文辩称没有此事,陈徒手在收入《人有病,天知否》时核实材料作了细节修订,但“依然保留了主要的事实,并补充了一些新的史料”)。
至于在历次运动中属于“题中应有之义”的其他遭遇,如下放“干校”、《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编著和出版的几番波折等,就更不必多说了。
就是在这样恶劣的人事环境中,却有两个人,走进了晚年沈从文的生命,默默地、虔诚地、辛勤地协助他的工作,使《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终得圆满完成。我认为,要评说沈从文的成就,不能将他后半生的文物研究一笔带过就算;因此,要记载沈从文的一生,这两个助手也应该大书一笔。他们是沈从文晚年的一抹温暖色彩,黄永玉就曾在《这一些忧郁的碎屑》中,表达过对这一男一女的敬意。
男的叫王予予。我当年购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上海书店,1997年6月一版,据香港商务印书馆1992年增订本印出,精装大16开,文179篇,黑白图片982幅)后,就已在一个细节上留意到他的情意。作为此书的主要助手,尤其增订是沈从文在病床上指导他具体完成的,那么他本可写一篇后记,谈谈这沈从文去世后才出版的增订本的有关情况。但他只是在沈留下的《再版后记》后面加几句话作为交代,而不另起题目突出自己;其语不多,无文饰,却自见深情与尊师之道,最后说的是:“《再版后记》是沈老在世时对自己的书最末一次说的几句话,事虽相距近十年之久,仿犹耳历。谨附数语补述。念兹。”
女的叫王亚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后期插图的绘画者。现在,她编出一本《沈从文晚年口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一版),为我们留下晚年沈从文的珍贵片段。
此书的缘起,是一位编辑王瑞智,听到沈从文晚年在家乡湖南演讲的录音后,萌生配上CD出版的想法。他联系上原已将此在海外出版的王亚蓉,又请来两人的好友王晓梵等人(沈从文身后有这么一群“王”,实为幸事),进行了认真细致的整理。全书内容包括:沈从文1981年在湖南的三个演讲(据说新近推出的“沈从文全集”没有全文收录这些演讲),1980年与研究沈从文的美国学者金介甫的谈话,1982年与王亚蓉的谈话,晚年致王亚蓉的7封信(其中一封是并给“二王”的,就因此,这一部分的副题成了“致王予予、王亚蓉的信札”,见出王亚蓉一贯对王予予的尊重),以及王亚蓉等人对沈从文的两篇回忆文章。书中有大量照片和对应的文物图片。附赠那些演讲的节选CD。
在沈从文温婉亲切的声音中读毕,感到书中沈从文的各部分内容,是按上述顺序越往后,才越深入接近其内心。
被作为“重头戏”排在前面的那三次演讲,沈从文谈了后半生的文物工作,也谈了前半生的文学经历。关于文物研究,他虽一再说自己只是“常识多一点”,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却是津津乐道的,还由之指出了前人书画鉴别等方面的错误,并强调指出,服饰研究“还不仅是一个服装史,等于是物质文化史,从物,实物,具体的物中间提出问题”。但对于文学,他就没有对文物研究这么自信了,反复阐明的基调是:“谈到文学方面,我没有资格说”,“绝对没有发言权”,“我的写作应该说是失败了”,“社会变化太快了……所以就不能不改业了。”不过,即使因为其时的背景、公开的场合而使沈从文小心翼翼,甚至说了些明显是源于“大气候”、“配合需要”的话(如关于不久前访美的见闻),但他始终没有失去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判断力:讲起当年,他禁不住怀念那时文坛没有“排队”和“指定”的好处,“到了作家要排队的时候我就不太习惯了。”他说自己“只想独立写小说”,“不能够让命令来写。你得让我自己脑子里的命令来写才能写出来。”(在《湘江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又赞赏了美国大学的教授占主导地位、官方对治学“不要求你帮他捧场”等(在湖南省文联座谈会上的讲话)。
接下来与金介甫的对谈,虽然时间比上述演讲还要早一年,但因为是小范围内面对与自己贴近的外国研究学者,因此话题既具体又深入,沈从文也能稍稍放言。
关于写作,他说:“我总觉得(政治)活动也要人,但是工作更需要人。”“应当多一些人低下头来做事。”“让他(作家)在工作上多一点表现,不太引到变化太多的局面里去。但是不可能,有这种妄想也不行。”——最后这句明显已有了身世之叹。他又直接批评文坛后来“捆得太紧了”;还有大学的教学,“学校都是公家训练的,口径都是一样的,这不太好。这个原因也是后头没法子继续写作。”涉及他的后半生文物工作,则对所在的历史博物馆颇有不满的微词。
谈到一些文人,虽是片段,也见出他的评论。如说当年“鲁迅骂的其实也是我骂的,他骂的就合理,我骂的就不合理,因为我骂的就得罪了他的关系。”说起受周作人翻译古希腊神话等影响,我注意到他介绍周作人“打仗时他跟着日本人一起做事情”,而不是省事地说“汉奸”。至于与丁玲的纠纷,对丁玲翻脸不认旧情,他说“那没关系,我不看重这些小事情”,“她要是不满意我也不在乎”,“让她骂骂我也不要紧”。
其他方面,使我留意的还有他劝金介甫不要在他早期习作上花太多工夫,个人作品“值得研究的还是1929年以后”。谈话中间还偶然闪出一两句智者的睿语,是对人世的洞明:“因为我见的事情太多了,大家觉得很庄重的事情,我都觉得庄重里面有可笑的地方。”
到他与王亚蓉前往考古时在火车上的谈话,因为是身边的体己人,那就更放松了。讲他的“干校”生活,艰苦中的情趣:“好美啊”的门前几十亩荷花,“庄严极了”的牛,“很有趣味”的蛇叫;风雨中水淹了屋,可“我在屋里就打个伞,很好玩啊!一点不感到难过。看着窗子上的蜘蛛越长越大……”但,对一些丑恶小人则直斥其“坏”;尤其谈了些文坛的污浊,充满鄙视地说出丁玲许多不堪的内幕、王瑶对他的变色龙态度等。
全书压轴的晚年信札,数量虽少而份量不轻,更足见其人。
一方面,是长者的慈善、体贴、细心。沈从文在王亚蓉困难时期给予经济支持,但他一再告诉她,这事“十分平常自然,万万不要存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