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30-单腿站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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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只是有一个问题。”斯旺先生表情凝重，我有些口吃，“只是……只是……我好像无法收缩四头肌了……而且……肌肉似乎没有了张力。还有……还有……我很难找到腿的位置。”
我感觉到斯旺先生似乎有瞬间的惊恐，不过，只是很短暂的瞬间，我不能确定。
“胡说，萨克斯先生！”他严厉、果断地说，“没什么问题。完全没问题。没什么可担心的。绝对没有！”
“但是……”
他举起手，像警察停止交通一样。“你完全错了，”他结论性地说，“腿没有任何问题，你明白的，对吗？”
他粗鲁地，在我看来是烦躁地向房门走去，下属们恭敬地为他让路。
他们一批人转回来的时候，我试着想看看他们的神情，但他们个个木无表情，我不得而知。于是，他们的队列很快离开病房。
我惊呆了。我所有的痛苦、极度的不安和恐惧、知道自己情况后所受的折磨以及我对此次会面所抱有的幻想和期望——现在，竟变成了这样！我想：这算什么医生？这算什么人？他根本没听我说，他根本没有关怀。他不让病人说话，丝毫不给病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的医生从不倾听病人、从不了解病人。对病人，他只有反驳、鄙视，从不把病人当回事。之后，我又反省——自己做得也不太妥当。当我说“从外科手术的角度来看”，可能无意识地激怒了他。更何况，在“临床大检查”这样正规、官僚的场合，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俩都必须扮演各自的角色——他是全能的专家，我是无知的病人。我的表现似乎让人觉得自己和他地位等同，这更惹火了他，因而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其实，我们谁也不清楚对方的观点。另外，我肯定他对我的真实情况并不是毫无感觉的，我能看到他的感觉，强烈的感觉，只是他压抑住了，完全像普雷司顿小姐看到我的腿神经失去功能时的感觉一样。如果我们能个别会面——这样严肃的“临床大检查”背景下是不可能的——情形会绝对不同的。或许，我在“临床大检查”后能与医务主任私下聊聊——亲切地、面对面地聊聊，一切都会不同的。
当班护士说声“好的”，会请他顺便再来看看。然而，医务主任，天哪，显然被我这一特别的、额外的会面请求惹恼了、激怒了。
“萨克斯先生，”他轻蔑地说，“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告诉你没有任何问题了吗？你是不满意手术，还是不满意手术后的护理？”
“不，完全不，”我回答，“手术和手术后的护理都挺好。”
“那还有什么问题？”
“我的腿感觉不对劲。”
“这太含糊、太主观了。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了。我们整形医生其实有点像木匠，被叫来干活。我们把活干了，就完事了。”
“既然你说到木匠，”我接着说，“我的腿就是这种情形。木匠有一块木头就够了。现在，我的腿感觉就像木块，没有血肉，没有感觉，不像是我的。”
“萨克斯，你这样的人真罕见！”医务主任说，“我从没有听过病人这样说话。”
“我并不罕见。”我火了，内心惊恐不安的情绪在加剧，“我必须和别人一样行事吗？！或许（我的怒火冲上来了），你根本不听病人说话，或许你对他们的感觉无动于衷。”
“不错。我不能因为这样的‘感觉’浪费时间。我必须注重实效，我有许多工作要干。”
“那么，撇开感觉，可我这只腿失去功能了。”
“这不关我的事。”
“那么，这关谁的事？具体地说，这是生理学问题。是否应该出具个神经学方面的意见，做个神经传导测试或者EMGS什么的？”
他转身走开，对我置之不理。
注释：四年之后，我才接受了神经传导、肌电图及其他的检查测试。这些测试显示我的四头肌神经仍有严重损伤，表明股骨神经的传导性能削弱。在我遭受孤寂、盲点折磨的那个时期，这些性能的削弱现象绝对很严重。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三章 地狱的边缘（一）
漆黑的大地，一片黑暗——大地好似混沌无序的死亡之影，在这里，光明即是黑暗。
约伯 10∶22
我所经历过的盲点以及它带来的恐怖、空洞的虚幻影像迅速地膨胀，铺天盖地地向我压来，让我透不过气来，尤其在夜晚，这种感觉更让我窒息。我曾以为、更希望医生的体贴关怀和理解会成为我抵挡这种恐惧的屏障。我满心指望他会安慰我、帮助我，在黑暗中给我一个立足点。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他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说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此一来，他抽走了我急切需要的立足点，人性的立足点。现在，我更加无处立足，更加无助恐惧，陷入了空虚和地狱的边缘。
“地狱”和“洞”两词同源，而盲点之洞的确犹如地狱一样可怕。虽说这种状态只是意念上的、形而上学的，但它却有着最清晰的生物基础和构成。“现实”的有机构成被撤移走了，如果一个人承认这一点；他就会掉进一个洞——地狱之洞。（因而，许多病人出于自卫不愿承认，这实在是可以理解的。）盲点是现实中的一个黑洞，一个与空间和时间并存的黑洞，因此，它没有期限，也没有界限。它有记忆之洞——失忆症的特征，没有时间的概念，无尽无止似的，这是黑洞与生俱来的特质。
这种感觉如果能够向别人倾诉，赢得别人的理解和同情，或许能像悲伤一样，变得可以忍受或者说更容易忍受些。然而，我并没有得到这样的理解和同情，我的医生只丢下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将我抛进了更深的地狱——没有沟通的地狱。
这是隐秘的欢愉，地狱的安全所在（魔鬼在《浮士德》中说），它不会被获悉，它不能被言传，它不能被公开。无声，无迹，无望，是可怜的软弱的象征。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消亡了……没人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在沉陷，陷入无底的深渊。虽然黑洞意味着“阴影”或“黑暗”——这通常是恐怖和死亡的象征，但在感官和精神上更多地折磨着自己的是寂寞无声。此时，我不停地阅读《浮士德》，特别是阅读关于地狱和音乐的章节。一方面是“没人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另一方面是嘈杂的噪音——无法忍受的鬼哭狼嚎。我住的那间狭小的病房就是这样，没有音乐，只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噪音。此刻，我渴望音乐，如饥似渴地渴望着音乐。可是，我的那台破收音机几乎什么也收不到，接收信号被楼群和脚手架屏蔽了。然而，与此同时，我耳边几英尺外的脚手架上正在施工，整天是风钻的声音。表面上，无声和嘈杂并存；实际上，内心里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时间概念、无声无息、黑洞一般的寂静，更加可怕的是那种无人交流、被人拒之千里的寂静。无人理会就像被单独囚禁，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是极其恐怖的。从外表看，我依然温和顺从；骨节眼里，绝望正在我的心里滋生蔓延。
“如果你凝视深渊，”尼采写道，“深渊也将凝视你。”
现实中，深渊是一个深坑，一条无底的裂缝。你一旦意识到它，它就会在你的脚下裂开。你要么逃离，要么不偏不倚地去面对。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执拗顽强。任何事情一旦引起我的注意，我便无法让自己脱身。这可能是我的一种强大优势，也或许是弱势，它使我成为一个探索者，一个永不放弃的探索者。在此事中，我的这种个性使自己成为深渊的探险者。
我一直把自己看成自然主义者或是探险者。我探索过很多陌生的神经心理学的领域——从神经紊乱症的北极到回归线。可现在，我决定——或者是被迫——去探索一个图籍未载的领域。我面对的是无疆无域的深渊。
在这无疆无域的深渊面前，以前曾帮助我探索不同神经心理学领域的所有认知力、理解力和想像力全都失去了作用，变得毫无意义了。我已经跌出了可知的地图、可知的世界，也跌出了空间和时间之外。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智慧、理智、感觉都一钱不值、毫无意义。记忆、想像、希望也都微不足道、可有可无。我失去了以前为我提供立足之处的一切。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掉进了灵魂的黑夜。
首先，这给我的心理上带来了巨大的恐惧，因为自己以前拥有的所有能力都被废弃了，最重要的是，连自己积极进取的精神也被废弃了，我不得不接受那种逆来顺受的被动感觉，这实在太可怕了。起初，面对这样变化的自我，面对那个曾经充满知识、自尊和智慧的自我的转变，那个积极进取、强健有力、井然有序的自我的转变，我感到羞愧难当，难以接受；接着，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开始变化，变得开始容忍、接受自己的那种积极进取精神的泯灭。陷入深渊的第三天，我开始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变化。
对那个在黑暗中、在漫漫长夜中失落的、惊恐的灵魂来说，航线图和绘制航线图的智慧都毫无用处，甚至连船长那种“强健、勤奋、警惕、进取”（一位同时代的人对库克船长的描述）的精神都没了。这些积极向上的品质也许以后会起作用，可现在却一点也使不上劲，因为在黑夜中我的心境是消极被动的，是强烈的、绝对的、完全彻底的消极被动，以至于任何行动都是无用的，也是多余的。此时，我对自己的告诫是：“耐心，忍受，等待，安静，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多么艰难、多么荒谬的一课啊！
静静地，
别为希望等待
因为希望可能是错误的希望，
别为爱情等待
因为爱情可能是爱着错误的对象，
别为思想等待，
因为你的思想还没有做好准备。
艾略特我只得在黑暗中静止不动、静心等待，感受黑暗的神圣，黑暗不单单是漆黑一片和一无所有的感觉（尽管它确实是彻头彻尾的漆黑一片和一无所有）。我的理性困顿了，我的能量和才智没有用武之地了，它们都不能用来改变我的现状。对此，我只能默然接受，甚至还带点欢愉。我并不希望这样，可它就这样发生了。于是，我只能接受，接受这种不可理喻的消极被动状态和无边无际的漆黑长夜，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性和理性的黑洞，没有愤慨，没有恐惧，只能怀揣感激和欢愉。
接下来，在我陷入深渊的第三天，我的状况开始有些变化。那种厌恶和绝望的感觉，那种阴森恐怖而又无以名状的地狱之感渐渐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神秘的彻底不同的感觉。夜晚不再可怕，不再黑暗，而是明亮通透的了，似乎在肉体之外有盏明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特的、莫名的愉悦：
黑暗中，安全里，通向快乐圣坛的秘密的梯子被隐藏着——！
黑暗中，密室里，我的家族正在此憩息。
在这快乐的夜晚，隐秘中，没有人能看到我，
没有光线，没有指引，我的面前一片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