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6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太太的话在纤妮娅心里留下相当强的冲击,她从前尽管模模糊糊也有一些印象,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明晰。一段婚姻,一个家庭,一份盟誓,根本不像小时候相信的那样神圣而坚不可摧,且不说地球上习以为常的非婚状态,即便是在火星,这样的经济利益也让其中美好的温情大打折扣。老太太说曾经有夫妻为了解决问题,两对夫妻互换配偶,各自离婚再分别结合,家庭还是两个,房子还是两座。这其中还有多少是爱情,纤妮娅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的摆荡已经重又摆回不信的一边。
医院很快要到了,掩映在一排低矮的圆锥形松树背后,洁白的墙面,轻简的造型,有一种朴素干净的威严。她们停下了脚步。纤妮娅仰起头,试图寻找洛盈向她形容过的顶层的小房间。
“我们的计划,瑞尼医生知道吗?”她轻声问。
“应该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提过。”
“我还是觉得这么个小礼物实在不够。我们应该争取一些更实际的事情。”
“可是你也看到了,”洛盈叹了口气,“我们能争取什么呢?”
纤妮娅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她们忽然看到一样物体从楼顶坠落。定睛看去,是一个人。她们顿时捂住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所有声音都哽住了咽回肚子,心狂跳不止。眨眼之间,那个人消失在视野,落入树丛背后,地面传来闷声一响,如同地震。在短暂得来不及反应的片刻之间,一个人像一只被抛落的包袱落到地上。一切结束了。
那一瞬间,纤妮娅一下子觉得心里压抑得很。她哆嗦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洛盈发白的嘴唇,知道她和自己想到了同样的回忆。
她们愣了一会儿,惊魂未定地向事发地跑过去,有很多人从医院中拥出,围在四周。在一片血肉模糊的扭曲中,洛盈呆呆地站住了。她轻声告诉纤妮娅,死者她见过,就是她上个月偶然在天台遇到的发疯的患者,那时他曾拼命敲打玻璃。
瑞尼
这一天是火星四十年的第二百七十二天,也是瑞尼三十三岁的生日。
这一天清早,瑞尼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开动除尘器将大厅和小厅都打扫一遍之后,站在二层的阅览室向外远眺。这里是档案馆除大厅外他最喜欢的地方。它正对着背后的草坪,目力所及皆是宁静安然。他站在两排高高的架子中间,面对窗口,头顶能感觉耀眼的阳光。他没有调节玻璃的透光度。清晨的明亮很清透,雕花立柱沐浴在光里。这种光亮让他内心安稳,能感觉生活仍然有亮度。
来档案馆是瑞尼自己的选择。写史很多年,他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拉克馆长是他尊敬的人,他上了年岁需要助手,而瑞尼需要内心的宁和。
资料室的窗口瘦而长,玻璃能上下滑动,窗框上悬着少见的布窗帘,高高地卷在顶上,绿色穗子垂下来,和楼下四四方方的草坪连成一体。因为是生日,许多往事比往常更容易浮上心头。他在窗边比平时伫立得更久,回忆如潮水将他包围。他出神地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身后洛盈的到来。
“瑞尼医生。”洛盈轻轻叫了一声。
瑞尼转过头,看到洛盈,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皮肤显得很白。
“你怎么来了?”他微微笑了。
“来祝您生日快乐。”洛盈也走到窗边,柔和地说。
“谢谢。难得你记得。”
瑞尼真心觉得感谢。他很久没听人祝福生日了。除了洛盈,他也想不起还有谁会来看他。他在各种俱乐部认识的球友闲暇时总在家陪子女玩,不会来看他这样一个老光棍。他不喜欢组织聚会,也没有招待人的地方,因此已经好多年一个人过生日,将这一天当做和其他每一天没有分别的日子。能有人记得,实在是一种惊喜。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洛盈。
“挺好的。”洛盈浅浅一笑。
“在忙什么?”
“在忙一件大事。”洛盈说着顿了顿,微笑着好一会儿没有说下去,似乎在用拖延增加神秘感,脸上带着几分俏皮和浅浅的志得意满的神气。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反问道:“瑞尼医生,如果您有机会重回工作室,您觉得医院好些还是机械研究室好些?”
瑞尼愣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们在帮您联系工作室,现在很有希望。”
“帮我联系?”
“是。上周我们已经问了伽利略区和沃森区两间医院,昨天还问了土地系统下属的一个探测小组,向他们介绍了您的技术,他们都对您的研究蛮感兴趣的,有可能能接受您呢。”
听了这话,瑞尼觉得有一丝尴尬,不知如何回应。
“谢谢你们了。”他说,“不过这恐怕不太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的档案冻结了,不能转。”
“可是当我们去和这些工作室谈的时候,他们显得很有兴趣,您的技术应该能为他们带来声誉和经费,他们如果同意接收您不就可以了吗?”
瑞尼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档案冻结了,不转过去就不可能注册使用他们的设备,也不可能申请经费,没有用的。”
“那如果我叫爷爷给您解禁呢?”
“才刚一个多月,作为总督,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瑞尼温和地微笑看着洛盈。
“那么,”洛盈像是料想过他的答案,仍然不放弃地问,“如果我们发起运动,号召废除这样的档案和工作室制度呢?”
“嗯?”这一下,瑞尼真的愣住了。
“我们想过了。这样的制度是不合理的。档案把人锁住了。如果一个人想转变自己的工作室,需要档案管理的批准才可行,如果档案不能转,就什么都不能做。这样就让工作室的负责人和系统长老有太大的权力了,谁都不能不听他们的。再加上实验室经费往往取决于是不是在一个大工程中担当任务,就造成人人依附上级,争取被指派工作,于是就造成整个国度的问题,让社会开始僵化,失去活力,技术官僚主义统治了所有人。”
瑞尼安安静静地听着,看着洛盈清秀的面孔。她慢慢地说着,说得认真而一字一顿,脸上因为严肃而带着相当可爱的神气。她和两个月前刚刚从地球回来时有些不一样了,那时候她的困惑多于坚决,面容显得犹豫,而现在已经明确多了,有一种坚定的细微的亮光在眼睛里闪烁。她似乎比刚回来时更清瘦,也更白,可能是身体不适应再加上没有露天晒太阳的缘故,但是她眼中的亮光却让她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她的语声慢而柔,认真地将她原本不熟悉的话语说得流畅自然。瑞尼不清楚她的理论都是来自何方,但他能看到这些孩子身上速度惊人的学习能力。
“你们在尝试改变制度吗?”待她停下来,瑞尼问。
“是。可以说是。”
“可是你们想没想过,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理由。”
“您是指什么理由?”
“历史的理由。还有自然限制的理由。想要公平分配,总要有所限制。”
“这些我们想过。可是我们觉得不能为了这些理由就无视它的缺陷。”
“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
“但是现在的系统有严重缺陷,它要求个人跟从系统,不愿意跟从的就无法生存,它将不服从的人囚禁,甚至逼人发疯死去,前天下午,我们就亲眼见到一个人从高楼上跳下来死掉了。”
瑞尼心中一凛:“这是哪里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报道。”洛盈说,“而这个人您也见过。就是上一次我们在医院天台上见到的砸玻璃的那个精神病人。”
“是他?”
“您认识他?”
“认识。认识很久了。”
“真的吗?”洛盈吃惊道,“那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们去打听,但谁都不肯说。我们猜想他一定是想要突破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束缚。您熟悉他吗?”
瑞尼没有说话,陷入长长的沉思。这个消息在他心里唤起一种料想不到的空茫之感。许多年大起大落的烽烟往事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让他一瞬间五味杂陈,觉得人世间的变换和命运实在难以琢磨。他真的没想到这个人会死去。人的幸运与不幸总是难以预知,甚至难以确定。这样的事情总是对人有很大影响,在死亡面前,争与不争变得很无味。
他默默叹了口气,对洛盈说:“非常谢谢你们,但你们不用替我操心了。我需要你们的友谊,但也只需要这个。我现在挺好的,真的不想再争什么了。”
洛盈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不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但还是说:“瑞尼医生,我尊重您的意思,但我还是想劝您再考虑一下,我知道您很恬淡,可是恬淡不代表软弱,您是个好人,有很多东西本应能得到的。”
瑞尼笑了一下:“谢谢你。我会考虑的。”
洛盈低了低头:“只是觉得,一个好的世界不应该剥夺像您这样的人的权利。”
瑞尼心里忽然很感动。他没有期望这样的关怀。当他主动向汉斯表示愿意承担他们的过错时,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恩惠,而只是觉得孩子们想出去玩并不是什么错事,为了这个处罚影响他们一辈子,并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局。他那个时候计划得简单,没有料到能获得这样的关心。他不知该怎么表示。他已经太久没有表达过感性的情绪了。
他想了想,转而问洛盈:“最近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激进了?”
“您觉得我很激进吗?”洛盈反问道。
“一点点而已。”瑞尼说,“我只是记得上个月你还在质疑革命。”
“是。”洛盈承认道,“但是这些天我开始越来越在乎行动的意义。我现在觉得生活总需要一些行动,否则就会没有方向。在当时您给我看的一本书中,有一些句子我最近反复琢磨,觉得很喜欢。‘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应生活在历史中或违背历史剑拔弩张。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我希望能够做一些什么,我们现在实在缺乏目标,这是我们仅有的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这很好。”瑞尼肯定地点点头。
洛盈望着他问:“瑞尼医生,平心而论,您不觉得目前的系统太固化、太不自由了吗?”
瑞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她:“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地球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吗?人和人的陌生、孤独、相互不信任?”
“嗯,记得。”
“其实这世界上只有两种系统。固体和流体。固体的特点是结构稳定,每个原子都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子和原子之间有着强大的力和纽带,而流体的特点是自由来去,相互间独立,任何小颗粒之间都没有固定联系,也没有力。”
“您是说……”洛盈想了想,“自由和情感不可兼得?”
“有时很多价值都不可兼得。”
瑞尼清楚,火星就是名副其实的晶体。城市如晶格般平均稳定,每个家庭一所房子,每家的建筑和花园都差不多大小,房子排成串,像一格一格的周期项链。他们几乎从不搬家,小孩子在父母的房子里长大到自己结婚,领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