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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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多久,大船开始重新启动,缓缓离开了。洛盈轻轻松了口气。夕阳打在大船的尾部,在船前的灰黄的沙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柄贴地搜寻的黑色的利剑。
※※※
起风了。不是午后温存上升的风,而是冷却的空气混乱而强大的湍流。
风在山谷卷起了漫天黄沙。这一阵风并不算太猛烈,只是从平地上旋转着扬起波澜。石头开始沿着山坡滚动,碎砂石擦过身体两侧,如同战火中奔逃的人群,红尘扑打着面罩。安卡护着洛盈向山洞内部移动了一些,两人躲在石堆避风的一侧。有时有一阵猛烈落石,安卡便举起手臂护住洛盈的头顶。
洛盈靠在安卡肩膀之下,忽然觉得,曾祖母一直到死前,心里一定都并不恐惧。
※※※
“洛盈,安卡,米拉,索林,你们都还好吗?”
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般的半个小时之后,洛盈终于又听到龙格的声音。
“我们还好。”安卡迅速弹起身,“你们在哪儿?”
“我们刚才钻到另外一边的通道里去了,那边有一大片天地。详细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我们来接你们。你们能飞下来吗?”
他们向下探身,看到龙格的矿船又摇摇摆摆地出现在视野里。暮色已然降临,矿船模糊如暗黑的巨影。安卡和龙格交涉了几句,做好开舱迎接的准备。
准备停当,洛盈深吸一口气,跟着安卡向矿船跃出,然而一瞬间就觉得狂暴的沙冲到身体上,尚未来得及分辨,身体已经倾斜。她一阵眼花,甚至来不及害怕。
接下来的一分钟混乱而眨眼即逝。猛然缠绕双脚的气流,赤红色的沙子,风中的撞击力,巨大的气流,无法控制的翅膀,倾斜的抛掷,颠倒旋转的天地,迎面而来的赤色山崖,揽住她腰部又松开的手,瞬间托举的力量,一片空白中双脚坚实的触感和双手本能的抓牢。
清醒过来的时候,洛盈发现自己半匍匐在山坡上,紧抓着突兀的石头,翅膀在身后无望地扇动着。安卡匍匐在她身边,以近似的姿势蹬靠着。砂石从他们身边扑簌地滚下。
星
沙在身边飞逝,洛盈不敢抬头。
山岩不算太陡,双脚有踏足之地,她知道自己还可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她完全没有把握这一阵风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她知道沙暴的威力,所有在火星出生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她侧过头看安卡,安卡向她点点头。他的蓝眼睛在暮色中有着深暗大海般的颜色,眼神仍然冷静。洛盈用一根手指关掉了翅膀振动,静静地俯卧着,等待风过天晴。
“听得到吗?”耳机里传来安卡的声音。
洛盈向他点点头,想回答,却发觉咽喉发干,说不出话。
“你向右上方看,”安卡说,“一块凸起的大石。你能上得去吗?”
洛盈顺着指点,目测了一下距离,大约不过二三十米,但要穿越斜坡。她有点儿紧张地攥了攥手指,尽力朝安卡笑笑,回答道:“应该没问题。”
于是安卡先起身,再扶她立起身子,向斜上方移过去。他们每一步都小心而缓慢。洛盈横着脚步向右移动,不敢直起身体,一直手脚并用,双手先抓住稳定的石块,再用脚将重心推动过去。安卡跟在她左后侧,并不扶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若见到一阵猛烈的落砂就按她趴下。他们一步一停,短短一段斜坡走了很长时间。安卡先攀上石台,然后探出双臂,将洛盈也拉了上去。
洛盈惊魂未定,坐着沉静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小声问:“我们现在下不去了是吗?”
安卡指指飞旋向下的沙粒说:“天太晚了,风向已经变了。现在往下飞就是找死。”
“那怎么办?”
“待会儿我和龙格商量一下吧。”
洛盈探着脖子向山下张望。矿船仍然停在谷底原处,而他们已由于风的裹挟,落在了更靠近山谷入口的东侧。矿船远远看上去更像一只笨重的海龟,在地面缓步向他们爬行。风沙仍在眼前如橙黄大幕席卷,温度下降得很快。他们距地面约有三四十米,岩壁陡峭,直接跳落肯定是不行的。安卡一直对着通讯话筒喊话,不知道船里的人能否看到他们。无线通讯器十分简易,通讯距离只有几十米。起初一直没有回答,直到矿船开到他们脚下,耳机里才传出龙格的声音。
“你们怎么样?还好吗?”
“我们今天恐怕下不去了。”安卡明确地告诉龙格。
“氧气还够吗?”
安卡低头看了看氧气瓶上的示数:“够。到明天中午没问题。”
“待的地方呢?安全吗?”
“还可以。我刚上来就看了一下,是一个废弃的小山洞,里面还有空间。”
“那这样吧,”龙格说,“你们在上面凑合一晚上,我们明早想办法接你们下来。”
“其实我们还好。”安卡说,“你们可以回去,明天早上找人来接我们就行。”
“你是信不过我吗?”龙格笑道。
从耳机里,洛盈能想到他咧开嘴的模样。
“怎么会?”安卡也微微笑了。
“那就别废话,我们就在你们下面等着,有事叫我们。”
“行。”安卡也干脆地答应了。
“那不好意思了。”洛盈轻声说,“害你们也回不了家。”
“我可不想回去呢。”这一次是米拉的声音,“好容易出来玩一次。”
“米拉?是你吗?”洛盈连忙问,“你平安回到船上了?”
“是我。”米拉的声音也同样传出笑意,“回是回了,平安倒说不上。”
“怎么了?”
“扭了脚。”
“刚才他和雷恩几乎是滚下来的,”龙格替他解说道,“好在没摔断腿。”
“救护了吗?”洛盈心急地问。
“包上了,”米拉仍显得满不在乎而充满笑意,“没事了。”
“你说你,”安卡突然揶揄地插嘴道,“哪次出来不挂点儿彩回去?还记得巴塞罗那热气球那次吗?”
“哈哈,”米拉开心地笑起来,“那能怪我吗?突然下大雨能怪谁!天生倒霉。”
“咱们可是一块摔到地上,怎么就你断了腿呢?”
“你那次在东京不也摔骨折了?”
“那能一样吗?你起飞时赶一次机场地震试试。”
“改天。”米拉说,“改天咱们再去奥林匹斯山飞一回,我一定能比你飞得高。”
“你也就说得轻巧。”安卡回应道,“全太阳系最高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小看我。我早想过了,要把火星都走一遍。水手谷不是还没去过吗?还有贺拉斯大盆地,估计得有这个盆地的一百倍大。”
“行啊。”安卡笑道,“你敢去我就敢去。”
夜幕降临了。洛盈坐在小平台的地上,听安卡和米拉你一言我一语,望着太阳在西山背后隐去最后一丝光芒。她环抱膝盖,轻揉小腿,刚刚下落时磕疼了的腿和膝盖现在开始发痛,神经一松懈,疲倦和疼痛就袭上心来。她看着安卡,安卡说话的时候面含笑意,但一直没停下手里紧张的忙碌。他将挡在洞口的碎石一一刨开,大石头搬不动就迂回着挪开小石头,直到有一个能容人出入的洞口。
这大概是一个风蚀的山洞,比他们下午飞的地方更靠近山谷入口。山壁在这里转向,风路狭窄,气流长期划出强而急的曲线,巨大的岩石之间便形成平稳的空洞。洛盈随安卡进入洞内,漆黑一片,暗弱的星光只透入朦胧的一丝,完全照不到洞内。洛盈顺着墙壁摸索,能摸出曾经人工的痕迹,有墙上的格子,有沿墙环绕一圈的水池,有坍塌损毁的桌椅。墙壁比一般的岩石细致许多,尽管比不上城市建筑光滑,但显然已经经过打磨。
安卡不再和大船通话,为节省电能将远程通讯暂时关闭,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夜晚。他将一对刚刚收拢折叠的翅膀重新展开,固定在洞口,做最简单的防护,然后坐下来,开始动手改装设备。
“太暗了,”他尽力将飞行电动机对着星光,“这可怎么办……”
“你要做什么?”
“我想把一只翅膀拆开,连到蓄电池两端,翅膀脉络是很好的导线,可以用作热阻,夜里也能保保温。”
“你会改装电路?”
“不太会。不过好在这飞行器是我们一块儿动手做的,还知道一点儿。”
“那你能想办法改一改这个吗?”
洛盈说着,将飞行防护服外的舞裙脱了下来,交到安卡手里,让他分辨出它的形貌。舞裙原本拿在手里就轻薄如无物,这时在黑夜里更觉得像捧着一团云霞。
“我想,”她解释说,“这好歹是发光材料织的,不知道能不能点亮。”
安卡摸了摸边角,在黑暗中点点头:“我看行。你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踏出洞口,带着一只蓄电池和洛盈的裙子,借着月光俯身尝试。从洞口望出去,安卡单膝蹲在地上,黑色的身体轮廓锐利分明,只有头顶有些微银色的光边。
洛盈忽然觉得很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空气温度大约早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只是她刚才一直紧张着,无暇顾及,这时才发现寒冷早就潜入了。他们都只穿了紧身的太空防护服,没有任何特殊保暖。她猜想山洞外一定更寒冷,安卡的身形又许久不动,开始担心起来,生怕他就这样凝固成一尊黑色的冰雕。
就在她刚想起身去查看的时候,安卡终于重新钻回了山洞。
“好了。”他向她笑笑。
他捧着她的裙子,它在他手里亮着,淡而柔的光晕呈半球型,像一只会发光的贝壳。它的颜色仍然会变化,在他的手中微微流转,随着他小心翼翼的步子一起一伏,舞台上的华美惊艳在黑暗里化为低吟浅唱似的柔和,颜色也显得更加清透了。
安卡将这盏临时的孤灯放在房间中央,两个人借着它淡弱的光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这明显是一间客厅,靠近内墙的一侧有一张只剩下一半的砂岩打磨出的桌子,剥落得只剩一半的墙体还残留有挂衣帽的钉子。倾颓的萧索勾勒出曾经的休养生息。
“好在是在这里,”安卡拍拍墙面,从断层细细观察,“墙体保温仍然有一层,还有辐射防护层。如果真是掉在野外了,还不知道这一夜能不能熬过去。”
“那我们还需要保暖吗?”
“你现在冷吗?”
“有一点。”
“夜里还会冷很多。”安卡说着开始翻动翅膀,“来帮我一下。”
他将两片翅膀展开,翅膀太大,狭小的空间撑不开,展得歪歪扭扭。洛盈起身帮忙,两个人小心地把两张翼片弯成弧形,支在头顶,两端撑在地上,像孤岛上用树叶搭成的棚子。安卡抱来另一只蓄电器,盘膝坐到翼根一侧,将繁复的电路接头重新排布,从翅脉里拆出两股导线,连成简易的环流。过了一会儿,暖棚开始微微发热了,也有些许亮光透过半透明的薄膜和翅脉散逸出来,和孤灯一起照亮漆黑的夜。
安卡环视了一圈,看看没有什么问题了,终于松了口气坐下来。他俩并肩坐在地上,安卡问洛盈还冷不冷,然后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