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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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旁伸出的一只只触手,甩头摆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与电子眼握手招呼。
贝弗利手里拿着首席代表盖着徽章的授权书,一路走下来,却没有遇到一个检测官员,穿过一路仪器就是出口大厅,他讪讪地站着,不知该把证书拿给谁看。
大厅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对面弧形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隧道车的入口。两条直边上排列着饮食礼品购买机,有新鲜的糕点和水果陈列。大厅中间竖着几面玻璃板,上面画着隧道车错综复杂的地图,像色彩繁复的挂毯,缓慢变换。隧道车入口之间有小屏幕终端,火星代表已经陆陆续续走过去,选择家的终点站。
洛盈和纤妮娅站在出口外,看着这一切,迟疑了好一会儿。
“到家了?”纤妮娅轻轻地问,像是问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语。
“嗯。是吧。”
“现在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吗?”纤妮娅转头看着她。
“嗯。”洛盈点点头,“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没感觉。”
洛盈看着光洁明亮的大厅,说:“你说,家的机场和我们到过的那些地球的机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纤妮娅想了想说:“名字不一样。”
洛盈转头看着她凌乱的长发,说:“回去早点睡,晚上还有活动。”
“嗯,你也一样。”
学生团互致告别,迅速散开。分别的次数多了,再一次分别也就没有什么伤感的情绪。昨夜的酒还未醒,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还是夜晚星空的画面。机场的光线明亮耀眼,让人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分手像过检测仪一样迅捷。
洛盈跟在学生团的最后,她看到地球代表团的代表们站成一堆,在大厅中央徘徊迷茫。有人兴冲冲地拿起墙边的小食品大吃特吃,还不知道自己的临时账户正在无声扣钱。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时候,扇形大厅弧形边中央的自动门滑开了,一行人大踏步走进来,洛盈看见,为首的正是爷爷。他带领着一众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团面前,向贝弗利先生伸出手,两群人面对面站着,两个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显高于地球人,两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对比,互相打量着,沉默着,形式化地问候着。
很明显,这不是跟爷爷打招呼的好时候。她看着爷爷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转头,按下回家的按钮。
※※※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议事院在当时曾经为此讨论了很长时间。三个月书面调研,三周网络公众征求意见,三天议事院议员讨论,最后由九大系统总长、总督和教育部长进行最后的投票,在议事院的最高议事厅,面对立国者青铜的塑像,记名投票。对少年教育问题作如此郑重的举国商议,在战后四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自从建国教育体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着亚森的名字宣誓为创造而教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为少年事宜如此兴师动众。这一次的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赞成,五票反对,敲定的小锤砸在金线镶边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议事厅里留下一连串空旷的回音。少年的命运被写进历史。
其实,孩子们在地球能经历什么,火星的决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们本身已是在火星出生,对嘈杂的商业社会,他们只有前生的记忆,没有现世的体验。火星的整个国度只是一个城,全封闭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没有地产买卖,没有走私,没有期货,没有私人银行。在这样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进入市场的地球,面对广告轰炸能不能适应,谁也说不清。出发之前,他们给孩子临时上了很多节解释制度的课程,然而现实的严苛可以说明,少年的内心成长却永远无法在课堂上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车上,洛盈靠着玻璃,内心专注而迷茫。
窗外的风景繁盛而静止。阳光打在蓝色玻璃房顶的边缘,透过树梢,将低矮的叶子印在隧道车顶,印在她的脸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也不见人影。四周安静得不真实。车厢四壁清透,触感冰凉,掠过屋顶,能看见花园里静止的树。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这时蒸发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地球。在玛厄斯上,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
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在舷窗前随意地聊天,有人提起当年选拔的考试题,众人响应,七嘴八舌,记忆迅速拼凑勾勒出测试的轮廓,回忆因分享而欢快蒸腾。洛盈在他们欢愉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她从他们的口中发现,以他们应答的水平和自己当年的应答相比较,自己的成绩离入选分数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惭。
她不知道这怀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那就说明她的入选是经人授意的,这个结论听起来很冷酷。这不仅说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说明所谓转折与命运,其实只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她以为她抓住了际遇,其实只是际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爷爷。如果有人能够在暗中改变甄选结果,那么除了爷爷没有别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如果不是这偶然的发现,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她想回家去问爷爷,但不知自己能否开口。她和爷爷并不算亲近,她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来和他同住。他给她买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独裁者。他总是一个人独自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开口。她也想过问哥哥,让他帮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护伞,每次在她烦闷的时候,都变着方法逗她开心。只不过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执意回溯的心情。
隧道车在空中滑行,无声无息,像记忆一样飞快地穿梭,她经过了集会小礼堂、林荫道、儿时打闹过的运动场、带滑梯的花园。四周安静得像梦境一般。偶尔能看到悠闲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在小径上聊天。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不安的冲动,以为只是好奇,但后来她发觉,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命运。她明白命运的裹挟,但以前没想过人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自然的客观,人只能面对和承担,而另一种是人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质疑和放弃的可能。后一种的命运需要自己抉择,在看清之前,她无法推动自己继续前进。
为什么去地球,为什么走。这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过许多许多路,多得已经难以再被路途打动,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去。
车厢里有音乐,大提琴在远方,钢琴在近处,将安静的风景装点得愈加丰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线上露出了踪影。远远能看到阁楼开着的小窗,棕色边框,反射着阳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顶下安详地发亮。
洛盈很多次没想过回家那一刻的感觉,激动、颤抖、怀旧、思乡、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里竟是没有感觉。她为这样的不伤感而微微伤感。她穿透五年喧嚣,回到前生的安静,可是她丢掉了一种叫做思乡的田园情怀,永远地丢了。
隧道车准确无误地停下,到家了。她看见阳光打在熟悉的红色大门上,她哭了。
※※※
门开的一刹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车内。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额头。空气里飘着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气光华流转。一张金色的长椅停在她面前,通体清透,有气球的质感,圆润光滑,形状纤长婉转。
她望向对面的房子,二楼的窗口开着,哥哥正笑着向她挥手,面容像从前一样迸发着昂扬的气息。
她也向窗口笑了笑,抱着行李坐上长椅。长椅升起来,悬在空中,向上斜飘过去。她在空中环视四周,水滴形的花园广场,扇形花畦,伞形的树,球形的玻璃穹顶,深红色的房门,橘黄色的梯形信筒,二楼敞开的窗口,窗口下悬挂着摆满花的隔栏。一切都还是儿时的样子。
长椅停靠在窗边,路迪接过她的行李,伸开双臂。她轻轻一纵,路迪稳稳地环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脚尖踏在地面的瞬间,她觉得地面很安稳。
哥哥比五年前长高了许多,也更挺拔了,头发虽然不像小时候那么卷,但是仍然金光闪闪。
“累了吧?”路迪问。
她摇了摇头。
路迪伸出手,在洛盈头顶比画着说:“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才这么小呢。”说着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洛盈轻轻笑了:“怎么会?照你那么一比,我岂不是长了三十厘米。”
这是她回家第一次开口,声音有点哑,自己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五年里,洛盈只长高五厘米。她刚到的时候比地球女孩都高一块儿,但离去的时候却再也不显眼。这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最清楚:地球的重力太大,火星孩子适应不了,她经历的是一种压抑的成长,骨骼受考验,心脏受重压,软组织浮肿,每一寸生长都是对自己的突破。
“你还好吗?”她问哥哥。
“我?挺好。”路迪笑笑。
“你进哪个工作室了?”
“电磁第五。”
“怎么样?”
“还不错,我现在已经领导一个小组了。”
“是吗?很好。”
“你怎么了?”路迪注意到她的疲倦,揉揉她的头发问,“你还好吗?这几年?”
洛盈低了低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还好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啦?”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洛盈在地球上住过很多地方,她心中的家园就在那些地方一步步瓦解。
在东亚的一座城市里,她住在摩天大厦的一百八十层。她在那居住训练,就读舞蹈学校。大厦是角锥形,是钢铁搭成的金字塔,如巨山耸立,内部构成完整世界,电梯通道沿着角锥的棱边,飞速运转,人潮汹涌,往来如吞噬的飓风,上下穿梭。
在中欧的一处郊外,她住在城市与乡村交界处废弃的老房子里。她来此寻找舞蹈作业的灵感。乡野很辽阔,金色麦浪翻滚,野生鸟类翱翔,花开花落如云卷云舒,云卷云舒如潮涨潮落。乡野的主人是远方的商人,一年前来一次,外人不得擅闯。
在北美的一片旷野,她住在荒原上一片人造风景区的中央。地球官员邀请火星少年来此度假。草原荒僻如歌,枯树零星,天地悬垂,飞鸟孤伶。浩瀚的云海从四面八方笼罩,闪电如天顶倒悬的树枝,树枝如大地凝结的闪电。
在中亚的一块高地,她住在雪山脚下的帐篷群落间。她跟随一群回归主义朋友集结示威。雪山峰顶晶莹剔透,隐身云端,在偶然的云开雾散中受太阳照耀,金光辉洒。高地上住满世界各地的回归主义青年,喊着激情的口号,与秩序对抗。尘土中暴乱席卷,阳光里风景依然。
这一切在她的小时候都没有见过。那些事物在火星里没有,或者不会发生。火星没有大厦,没有乡野,没有庄园主,没有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