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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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儿见路迪要离开了,慌忙催促洛盈踏入舞台,自己跑向一旁的控制室。
今天洛盈穿了吉儿给她设计的舞裙。这是她的试演,也是吉儿裙子的试演。吉儿的紧张程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路迪的存在,吉儿的脸比洛盈的还红。
吉儿的裙子只用了一周就做好了。当时她到洛盈家找她聊天,说起洛盈的舞蹈,她问她舞蹈的题目是什么。洛盈说是荧惑,火星在古老东方的名称。她说故事是取材于古代东方的神话,一个女孩子被天空代表战争的灾星笼罩,一生坎坷,最后在炮火的尘烟间升入天空,化作天边的云霞。吉儿一听就拍手叫起来,说这次裙子的制作非她莫属。
洛盈起初没有在意,不知道她说的非她莫属是什么意思。但是一周后,当她看到那裙子,她忽然被感动了。那真是一件漂亮的裙子,如云如霞,恰如她的舞蹈。它能在触摸中变色,吉儿说,那是皮埃尔研究所的一种新材料,用特别细的半导体丝织成,压力能使细丝中配位场变化,对光的吸收频率就会不同。吉儿一本正经却又宛若无知,一边说一边吐吐舌头笑着。你别问我什么是配位场,我也不懂,是皮埃尔说的。反正就是一触碰就变色,你跳舞的时候,颜色能跟着你的动作变化。洛盈抚摸着那柔软的衣料,感激地看看吉儿,心也随着衣料柔软起来。
她和吉儿、普兰达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布娃娃,一起上儿童课堂,一起参加社群聚会。她俩今年也都是十八岁,刚刚选好工作室,过着一种洛盈不曾拥有的如水般直线的生活。吉儿选了服装设计,普兰达选了诗歌。吉儿从小喜欢各种娃娃衣服,普兰达十一岁就能写十四行诗。她们每天托着下巴露出甜美的笑容,幻想自己的作品在数据库中引用率第一。
洛盈看着她们,心中总会波澜起伏。
舞台直径约五十米,平时平置在与走廊平齐的高度,演出时可以升起或降低。地面绘有圆形环绕的五角星图案,五个方向有象征五种自然元素的几何图形。线条边缘由发光纤维包络,在夜晚可以亮起。少年合唱团正站在舞台一侧,夏娜老师指挥孩子们唱着普契尼的《托斯卡》测试声音混响。
剧场静谧下来,洛盈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双手交叠,让衣袖完全垂下,像半透明的清水。
她静静地站立着,望向剧场的出口。代表团已结束主体的参观,一条长龙摇摆着走向出口,伊格和泰恩说着话,跟在队伍的最后。伊格穿着严肃的深色套装,身材高挑。路迪一身制服。泰恩穿着海蓝色的丝质衬衫,领口敞开,丝面泛光,夹在路迪和伊格中间,显得悠然亮眼。
音乐响了。
先是四小节预备拍,然后聚光灯亮了。
明亮的蓝白色瞬间打在洛盈身上,她被耀眼的光芒包裹着,明亮的大厅都暗淡了下去。她双手在身前交叉,足尖一点,向前做了三次跨跳。裙子在身上很轻柔,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下摆很长,轻轻荡起来,边角处像是弥散在空气里。她改变动作和姿态,皮肤与衣袖相触的地方有格外幻化的亮光。当舞步一一流淌出来,她回头看到飞扬的裙裾,颜色均匀流转,从橙红到淡紫,像滞留在空中的霞。
音乐飘动,舞步飞扬。旋转,跃动,上升,三周跨跳。
她投入地进入舞蹈,进入这些年走过的所有地方。她就是神话中的女孩,在战争笼罩的土地上穿过各种敌对的目光。她走了很远,路过的风景最终化成自身。每一处阳光明媚,每一处大雪封山,每一处在生命的短暂一瞬闪现在她眼前的房屋河流,所有的一切化成自身。她在这些片段的画面中被它们塑造了。不是她创造了它们,是它们创造了她。它们在每一个角落迎接她,每一个时刻拥抱她,它们一片一片将她从空无中塑造成型,她只是将它们呈现出来。建造,每时每刻不停地建造。她眼前掠过所有那些美丽动情的笑容,舞团女孩带着她喝酒狂欢的真挚欢乐,莉莉露塔姐姐给她讲神话时的生动眉眼,回归主义者围着篝火相互取暖,没有隔阂地大笑,还有吉儿热情拍手说出的“非我莫属”。所有这些,所有融合的这一切。
她忘情地跳着,在那些笑容中舞动。脚踝有些痛,可是她顾不得那许多,只是尽力跳着,旋转,旋转,旋转,让裙子在身边绕成变幻莫测的光。
大鼓声中,她完成最后一个腾跃,落下来,单膝跪在地上,衣袖如面纱垂下。
音乐声停。全场寂静。
她微微喘息,眼角有泪花,静静地低着头。她不知道朗宁爷爷在天上的灵魂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演。她只想说她尽力了。
“太棒了!真是不同凡响。”
她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剧场响起,她抬起头,看到泰恩用力地拍着双手,正从场边向她走来。他的额头在灯下显得格外光亮,笑容可掬,走到她面前做了一个老式的大幅度的躬身礼。
“果然是火星的小公主,森林里的小仙女。真是太遗憾了,在地球竟没有看过你的演出。”
洛盈心疑地看着这个人,不明所以。
泰恩的声音跌宕起伏。但洛盈看到,他的眼睛很冷静,有一点笑意,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她猜他有所求,否则不会这样不吝惜溢美的词汇。
果然,泰恩语调不变,话锋一转,问:“请问你身上穿的裙子是出自哪位天才之手?”
洛盈指了指吉儿。
“啊!原来是这位小美人,”泰恩展开双手说,“请问你有没有兴趣让地球人也了解到你的杰作呢?”
吉儿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这就告诉……”
洛盈忽然打断了吉儿。她在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知道吉儿想说的是我这就告诉你我的账号和作品代号,你立刻可以去下载。她明白吉儿有多么希望有人能引介她的设计,那能给她的作品记录加上不少点数。可是洛盈忽然不想让泰恩这样直接地得到它。她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想到,这也许是一个谈判的好机会。
衣料也是技术,只要是技术,就能最终被谈判,被交易。而如果交易成功,说不准可以取代聚变发动机,成为两颗星球最终协议上签下的名称。那样战争就不必发动了。
洛盈静静地站着,在心里悄悄估量这个突如其来的避免战争的机会的成功可能性有多大。无疑,它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技术,每一处都仿佛透明,但每一处实际上都不透明。她觉得地球上的女孩子会喜欢,因而泰恩会喜欢。时尚的技术也是技术,而时尚是泰恩重要的利润来源之一。
至于泰恩有没有势力到能够影响整个代表团,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可以。泰恩在地球上掌管着一道壁,比火星的玻璃更厚、更透明的一道壁。无形的壁。泰勒斯集团是地球上最大的网络市场运营商,无数人在泰勒斯的网络中娱乐、交易、获取资讯、看新闻、找朋友、出卖智力、购买信息。无论是谁,透过一张薄薄的屏幕,就可以进入灯光灿烂的网络交易平台。这是一张像大气层一样的壁,覆盖全球,跨越国界。从总统到教徒,都需要用它兜售自己。再没有什么比它更被各国抢着分享的了,因此也再没有什么人比泰恩更能影响每个地球代表了。
她看着泰恩的面孔。他的笑脸曾出现在每一座网络社区的入口。他的鼻子有一点钩,微笑起来嘴巴很扁,总体看起来并不丑,在某些时刻显得很聪明。她知道,如果她想找到一个人影响谈判,那就非他莫属了。除了泰恩,还有谁有这样的影响力呢?
工作室
与洛盈和吉儿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地点是罗素区布居榭服装工作室。
这天天气难得的好,星空深邃,阳光灿烂,宁静安详。
伊格和泰恩同行,二人坐在隧道车里,各自望向窗外,谁也不说话。伊格不清楚泰恩的心思,但他对泰恩的不满和怒气仍未消散。隧道车平稳迅疾地行驶,房屋阡陌滑过伊格眼前,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回想着前一个晚上不愉快的对话和自己最后摔上的房门。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格腾地从座位里站起,心底无明火起。
……对。
连地区性尝试也没做?
只给了纽约影评人协会的资料库。还有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是给,还是卖给?
卖给。卖芯片成品,不卖方案。一个卖了九百万美元,一个是七百六十万欧元。
所以你倒是赚了大钱了?
大钱算不上。这价格可不算高。
伊格一瞬间哽住了喉咙。他盯着泰恩。泰恩看上去面无表情,陷在沙发里,三只手指夹着高脚杯,眼睛淡然地看着杯子。伊格恼怒了,他想起老师临死前缩成一团的身子和珍妮特泉水般的眼泪,心里刺痛。画面的错差让他的想象分裂开来。他不知道泰恩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漠然,就像事不关己,说什么都无所谓。他隐忍怒火,希望把交谈继续下去,但脊背的肌肉开始僵硬起来。
你就这么利用老师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我没有别的办法。地球和火星不一样,一些东西没法推广。
利润,是不是?
你不要看不起利润。泰勒斯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全球有几百万员工。
你在一个卖作品的人身上能赚多少钱?
一美分。
一美分你都不愿意割舍?
一美分?你知不知道全球每年制造多少个一美分?
可是你已经有各种商店、公园和广告收入,为什么就不能舍弃一部分呢?你知道,一个开放的艺术空间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是吗?你以为别的创作者也这么想?
真正的创作者应该这么想。
泰恩的嘴角露出一丝略显讽刺的笑。他晃了晃杯子,抬眼看着伊格。
看来,他说,阿瑟是把他的幻想遗传给你了。
伊格一下子火了起来。他拿起外衣,重重地摔门而出。他内心的骄傲被泰恩一头冷水泼下,感到了一丝被触犯的痛楚。
他不能忍受泰恩的态度。泰恩以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像掸烟灰般轻易掸掉老师的希冀,这让伊格觉得非常痛恨。他将老师的梦想说成幻想,等于是将他的选择说成不切实际的幼稚。伊格不愿意这样。他能看到老师只身一人、怀揣芯片跨越八千万公里黑色的星海,踏上孤独的不归路,也能想到老师在夜晚望着火星,珍妮特在同时望着地球,中间隔着无际的真空。他能看到这一切,他不愿意将它们看成毫无意义的东西,用一句话就将一切打入虚空。那就好像一个人推着黑色大石逆坡而上,艰难走过漫长的山路,却被山顶的一个指头轻轻推倒,轰然滚落。
伊格相信老师的选择。真正的创作者应当欢迎这样一个空间。是的,他的收入会减少,但他应该知道,有这么一个环境,他的受众可能会增加十倍。这等于给了作品更宽广的生存空间。真正的创作者在乎的应是有人懂得欣赏自己的创作,不应当是别的。这难道是幻想吗?伊格在空寂的走廊大踏步走着,心里大声地质问。利润,为什么只能想利润,你只知道扩张,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