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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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吃东西,转身出了厨房,穿过静谧的楼梯,一个人来到二楼爸爸的书房。
她要一个人去和爸爸妈妈说说话,问问他们生活该怎么选择。
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她只有八岁,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事情虽然明白,但如今也已经忘记了。她在地球上曾有一度刻意关闭自己的回忆,关闭得久了就真的无法打开了。她为了让自己坚强,隔绝了与旧日的联系,而今坚强得太久了,旧日的大门却敲不开了。
推开门,她看到房间和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爸爸妈妈活着时的样子。这是爸爸生前读书、妈妈生前雕塑的地方,也是爸妈和朋友们喝茶讨论的房间。桌上还摆着茶杯,小勺放在碟子上,好像一段茶会刚刚结束,笑语未散,人还会回来。桌子、架子上有零散放置的工具,操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雕塑。一切都是精心维护过的,仔细避免了每一丝死亡来过的颓丧感。整个房间完美无缺,只可惜维护得太好了,窗台和边角都太干净,一尘不染,一眼就看得出没有活人的气息。
错落的书架像一座建筑。它们是爸爸的设计,高高低低,横竖交错,线条笔直,将细密的字搭成空中楼阁。夜晚已来临,书架成为看不见细节的暗影。整个房间凝注着往昔的岁月。人不见了,但记忆还在。洛盈记得,爸爸妈妈的生活一直与艺术相连,那些日子她还小,可是那种记忆在心里,一种艺术的、交流的气息。
她沿着墙边慢慢地走,仔细看着房间里的一样样东西,拿起又放下,回想着父母从前拿着它们的样子。
在靠墙的一张小桌上,她看到一本纪念册,打开着立在桌上,里面是父母的大幅合照,在半月形的桌上肃穆地立着,像是没有装饰,清静素洁的灵台遗像。
她拿起纪念册,一页一页翻着。有爸爸妈妈从小的照片,学校里的奖项,舞会的合影,科研和艺术创作记录。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活跃的人物。爸爸自导自演历史话剧,场面宏大壮丽,带领着身后大群稚气未脱的十几岁的学生,脸上写满深沉与决绝。妈妈一直喜欢绘画和雕塑,少年时代参加比赛的一幅作品现在还挂在社区博物馆的大厅。他们后来虽然都选择了工程工作室,可是对艺术的爱好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看着看着,洛盈想起来,小的时候,她最经常和妈妈相处的地方就是雕塑间。
她忽然在空气中看到了妈妈,就站在一座架子旁边,黑色的长发编了辫子盘在头顶,眼睛里充满爱和专注,端详着自己,然后迅速回到操作台前,双手紧张而敏捷地敲打,手里的刻刀画出细节的轮廓。她看到自己带着蝴蝶结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娃娃,好奇地看着妈妈,被空气里的热情感染。
然后,她又看到了爸爸,就坐在她们身旁,坐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穿着一件棕色衬衫,手拿着笔,对着空气比比画画,面带笑容,讲述着一段历史。旁边还有其他大人,男男女女,都在说着某些历史,某些激动人心的艺术与意念。她不懂,可她听着。
这画面将她的回忆勾起来,头脑中封存的往事开始一点一点复苏,随着文字和夜色,流淌到周围的空间。很多画面她并未忘记,只是一时不曾忆起。
在一页纸上,她突然看到这样一行字,顿时心里一惊:
〖从这一天起,阿黛尔正式成为没有工作室的人。〗
是在说妈妈。
妈妈怎么会没有工作室了呢。她连忙看看日期,是自己六岁的那年。由于没有其他说明,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向前翻到生平事件列表,发现妈妈的记载果然到她去世前两年结束。此后由于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资料和事件都断了,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戏剧。
原来妈妈也不愿注册啊。洛盈心里想着,有了一丝甜美的酸楚。在死亡隔绝的生命两端,她找到一丝延续的灵魂。她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她的漂泊和因此而产生的不安在此刻也显得水到渠成了,她绕了一大圈,最终回归到妈妈的路上。
可是妈妈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自己的困扰很明显是被地球生活方式改变了,可是如果妈妈也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挣扎,最终选择了不归属这个结果,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很想再多看一看妈妈的资料,可是纪念册上没有更多的了。她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转过身,想去旁边的书架上寻找其他资源。
就在这时,她借着月光,看见月牙桌旁暗处摆放着一束白色的花。花是百合花,包装是素净的绿色绒纸,摆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刚才进来时没有看见,现在突兀地闯入眼帘。
她走过去,拿起花束,花下面有一张卡片,卡片是爷爷的笔迹,上面只有三个字:
〖原谅我。〗
她心怦怦跳了起来。
原来爷爷已经来过了。虽然没能一起晚餐,可是已经来过了。
她反复地看着那张卡片,感觉很奇怪。在月光的明亮照耀下,卡片显得苍白,黑色硬挺的钢笔字赫然醒目。
她猜想它的意义,但完全没有头绪。爷爷做了什么需要父母原谅的事呢,爷爷那天看着父母的照片,明明是那样慈爱而悲伤。
〖原谅我。〗
她又看了看那三个字。突然好像被电流击中了。
她头脑中出现了下午在门厅里爷爷说话时的脸色,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爷爷从前的录像的。是在临走以前,临走前两个月。她想在小客厅看电影,忽然触动了刚刚播过的另一段片子。是爷爷和整个骚动议会大厅的镜头。她看到了爷爷冷峻的脸,走进大厅,镇住所有骚动的人。她还没看清,爷爷就出现在客厅门口。她连忙将录像关上。
过了一个月,她就被通知要去地球了。
展览会
旅店的大玻璃直接转化成屏幕。光洁平滑的墙面接收幻灯机的投影,伊格将房间变成了放映室,不拍片的时间,一直沉浸在屋子里,在老师的遗作中浮沉。
老师的片子让伊格浮想联翩。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老师就像一个孩子,抛出许许多多个问题,每一段片子都是一个问题。他似乎完全不再管套路技巧,也不藏包袱,只是一次次把最直接的情景摆出来,把每一个让他自己觉得微妙的设置都摆出来。
伊格看着老师的片子就像看着一本日记。老师并不讲述自己的生活,但却用点点滴滴的镜头记录了八年的思维。每一个镜头都是语言。其中有大量不完整的片段,归类在“未公开”的目录下,就像一个人在日记中随手画下的闪念。完整的片子有二十部,或长或短,都未命名,仅以序号编排。
在一个片子开头,他拍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粉裙子的漂亮的女孩,镜头从左到右、从头到脚将她拍得很清楚。一个画外音说:请抓紧看,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说完,镜头忽然一个俯冲到女孩的身上,画面转黑,让人觉得是跟着进入了她的身体。从此之后,观众一直作为封锁在内部的灵魂看一切,但是却时刻都能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时刻都能想起女孩的样子,就像有一个虚拟的罩子,罩在镜头外。女孩后来又做了一系列事情,庸常的小事,但所有的庸常都变得遥远了。镜头舒缓却幸灾乐祸,极清晰地表达了一个有自我知觉且尚不能看透的人,是如何被困在自己筑起的罩子里。
老师对每一种表达方式的探索都可以用精确来形容。
来火星之前,伊格曾经质疑自己的职业。拍电影越来越成为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随着三维技术到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导演,不仅仅能拍自己的家庭短片,而且可以拍一整部长剧集,场景立体真实,还能带有温度、湿度和气味,让人戴上眼镜就能身临其境,走入其中。于是电影人的注意力纷纷转移了,不再多考虑画面的呈现技巧,而是只把重心放在情节的曲折上。然而老师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伊格,最好的呈现方式不是最新的,而是最独特的。
老师仍然拍二维的片子。二维的局限成了优势。他拍了一个人,年少的时候突发奇想,想每天临睡时给自己拍张照片,记录人生变化。他真的这么做了。开始还需要用备忘钟提醒,后来却成为吃饭闲聊洗澡之后自然而然的习惯。有一天他工作后回家,没事做,就决定看一看拍过的照片。他端出饭菜,倒上酒,坐在黑暗里,拿着遥控器,在墙上一张一张播放。电影跟着他的视线,盯在墙上,滑过一张一张清晰的头像。起初看不出差别,但放着放着照片上的人就老了。照片放到此时的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向后放过去,人一点点变老,到一张老态龙钟的照片戛然而止。紧接着,画面突然切回这个人,他仍然手持遥控器坐在暗处,只是人已老,倒下死去,饭菜仍留在桌上。镜头停留在此处,一片寂静中有死神的气息。
老师也拍过一些三维的片子。在这些片子里,他用那种全息立体精确放大细小的感觉。他拍了一个有一点儿神经症的人,不停地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老趼,总有想把它们撕掉的冲动。为了让自己不把自己弄伤,他试着让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结果,墙壁里自动烧水的由弱渐强的嘶嘶声让他神经备受折磨。于是,他开始羡慕所有注意不到自己手部皮肤的人。这导致他开始对别人手部特别注意,并被这注意所苦。整个片子要观者走入立体环境,主人公敏感的痛苦被放大得异常清晰。片子特意安排两个工程师坐在一旁,说一项硕大工程就要失败、星球遇到危机,可是却让人感觉,相比而言,还是切身的苦痛、还是手上的老趼更真实、更令人苦恼。
伊格不能很快看完所有的片子。他把不用外出的时间都留在旅店,但仍然看不了很多。他发觉老师始终在质疑人和生活的确定性,在他的片子里,他把日常生活拆解又重组,一切表象似乎都是不稳定的,可以流动,也可以扩大或散失。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些意义消解了,一些结论怪诞地凸现。
伊格开始明白老师留在火星的理由了。所有这些片子,所有这些尝试性的故事和场景,在地球的环境都无法获得出路。老师感兴趣的始终是生活的消解,而这兴趣没有人需要。人们需要的是生活的指点,而不是生活之外的指点。在网络上,最容易成交的是满足人需要的片子,比如给人一个孤独时可以交流的幻影,比如含有香水味、血腥味的,携美女与人搏斗和神秘启示的,这些都是全息电影的最大优势。仇恨社会的发泄电影也有相当多的支持,但是很少有人会买老师的片子,不管它们实际上是否奇妙,它们也难以在交易中生存。
老师的所有片子都存在数据库里。他走后,他的空间一直由珍妮特管理。
对于数据库,伊格搞不清楚它的完整样貌与结构,但他知道它无比庞大。他几乎是直奔主题,直接搜索老师的个人空间。但他在到达空间的路径上,曾经瞥见如千年古树的枝杈般繁茂的旁支分叉。如果每一个生活过的火星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那么空间个数至少有几千万。再加上几十万个工作室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