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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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八爷一拎袍叉儿,在众目睽睽下举杯站起说:“王大少言重了!我关八只不过是浪迹江湖的直性人,懂得些做小民的苦楚罢了。几年头里,开罪了小辫子张勋,亡命关东,这回回来,还干味字行老行当,领着些苦哈哈的兄弟,凭汗水混日子。谁不知走私盐犯国法?!要是各人能靠田靠地活下去,谁也不会把一条命扣在车把儿上担这份风险!……我拿什么照顾盐市?倒盼着缉私营,分司衙门多照应我那些苦朋友,不要关门打狗,总得为人留条生路。这回路过大渡口,错承相挽,我关八先干一盏,算是拜领诸位的厚意隆情……”关八爷这番话虽说得徐缓,可是句句斩钉截铁,语调激昂,加上他声音异常宏亮,直像钟鸣雷动般的浪击着全厅。话音没落,坐在关八爷身边的稽核所长,就晃动他的鸭蛋脑袋,领先击起掌来,笑着说:“关八爷有吩咐,业已照办了,十六车盐,咱们非但免税,而且不扣一颗盐粒儿……”
一刹时,全厅都响着掌声……
雷一炮那伙汉子们,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坝上这些盐官盐商们为什么要这样呵捧关八爷,但既坐到这种台面上安享丰肴盛馔,总比推着盐车冒着风雪赶路要安逸些,就都隐住劲,人模人样的坐席。唯有石二矮子和大狗熊这对活宝乐不得,一乐就离了谱儿了。
这俩人是搭挡惯了的,一旦拆开来,石二矮子就有些发慌,石二矮子八辈子也没坐过这种席,红漆托盘里端上的名菜,他是一概认不得,认不得也不要紧,你就只管吃你的不就成了?嘿,三杯酒落肚,他那张嘴就痒将起来,把加厘鸡爪认成拌黄瓜,一面吃一面赞说:“它娘的,隆冬大雪天吃黄瓜,自出娘胎我可没见识过?!”
另一席上的大狗熊不像石二矮子这么个笨法,不过错把鹌鹑蛋认成汤团儿罢了,还特意关照和他同席的淮大爷少吃些儿,说是吃甜吃咸会生癞疮。
而石二矮子在那边又错把鸡丝误认成竹笋,一面吃一面抱怨说:“奶奶的,这些盐商竟肉头到这样?请咱们坐席,不来大鱼大肉,竟上些蔬菜,咱们又不是吃长斋的和尚?!”当包金牙的老潘告诉他,他吃的是鸡丝时,他正好又把鱼翅当成了粉条:
“还它娘说呢?!连猪肉全见不着!”
包金牙的老潘笑起来:“老哥,吃这种名席,你是见不着猪肉的了!”
“算了算了,幸亏酒还不坏。”石二矮子搓着手,看见侍僮以红漆托盘端来两只装白水以便换甜点时洗汤匙的碗,就忙不叠的伸出汤匙舀着喝起来,一面笑说:“既吃不着油腥,我它娘就多喝些参汤补补也好。”不过喝完了又舐舐嘴唇说:“人参汤竟是这种滋味?!——有它娘三分像是白水!”
话一出口,连他身后陪酒的姑娘都笑弯了腰。
那边的大狗熊究竟比石二矮子高明些,并不是他不愿说话,实在是腾不出他那张嘴来;大狗熊的食量大得惊人,又是个大酒桶,一面满嘴塞菜,一面连壶抓来套在嘴上喝酒,就是满心有话,也叫酒菜压下去了。
而关八爷在席上几乎连落座的空儿全没有,各席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其中不乏在江湖上大有声名的人物;像早年自己初入六合帮时,就听双枪罗老大经常提起过的,以少林武技名满北道的神拳太保戴老爷子,以及他的几个身怀绝技的徒弟张二花鞋、汤六刮、窝心腿方胜……
这几个武林人物在坝上出现,是出乎关八爷意料的,使他更惊奇的是这几个人一点也没有传说里所谓武侠的英风豪气,全都是破衣褴褛,一付落魄的样子。
【0025】
神拳太保戴老爷子近八十岁年纪了,左半个身子似乎患了风瘫症,举动显出麻木艰难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老羊皮结成一块块金钱饼儿的破皮袄,袄面上打了几个补钉,拦腰横勒着一条破围巾改成的腰绦,扣着一根黑不溜啾的旱烟杆儿;他那张脸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眼窝鼻凹和两颊都陷成黑洞,一把火烧的山羊胡儿根根卷曲着,愈显出苦兮兮的老境,除了那双隐在松垂肉褶里的眼,还保有练武人那种精敏的光彩外,他传奇般的早年事迹,似乎全被无情的岁月埋葬了。
他颤巍巍的端着酒盏,缓缓的领着三个徒弟走过来,用低哑的声音报出他的姓名,关八爷立时像捱了雷击般的一推椅背跨过来,要行单膝落地大礼,但被戴老爷子一抬右肘止住了。
“八爷,”他低声说:“动不得,八爷,早先的神拳太保,已在我心里死了!我如今只是个苦老头儿,全靠几个徒弟赚钱养活我。……张二花鞋在绳席厂里当领工,汤六刮靠一把力气,在坝西铁道上领工推火车,方胜好些,在绳席厂对面开家小客栈,我就在客栈里权充个门房。因为早年我跟坝上老一辈人有过交情,所以像这种场合,才容我插上一脚罢了。”
老人说话是真实的,他那几个徒弟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张二花鞋的肩上袖上,还钉着很多散碎的芦花和草刺,汤六刮浑身都是盐渍,只有窝心腿方胜穿得还略为像样些,但跟衣着X华的盐商们相较,也够寒怆的了。
“八爷请干这杯酒,有话日后再谈罢。”戴老爷子说完话,就告退了,让其余敬酒的客人喧喧嚷嚷的挤过来,围着关八爷说长道短。关八爷也明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心总悬悬的,定不下来。……老六合帮没覆没之前,在寂寞的长途上,领腿子的双枪罗老大常爱讲述些武林中的传说,还记得一年冬天,在枣子林的野铺里,一伙人紧紧的围靠在土墙角儿上,共拥着一床被子,罗老大曾在壁洞的微弱油灯下,讲述过戴老爷子的故事。
故事是鲜活的,但总带有几分荒诞,自己当初不止一次怀疑过,世上当真有聂隐、红线之流的武侠吗?罗老大曾经慨叹过:“武侠是有的,东山。不过如今再好的武功也搪不得一粒枪子儿了;如今强梁遍野,武侠也叫逼得没路走了!——既不愿趋炎附势,到帅府去谋个亲随侍卫,又不愿凭借武术去拦路劫夺,活也活得艰难。”……除非那些传闻是假的,要不然,罗老大算是说对了!——以戴老爷子师徒那种心怀和技艺,如今竟流落在坝上,活得这样艰难?!有一个疑窦是等着解开的!为什么盐市上这帮官商这样呵捧着自己,却把戴老爷子那样的前辈人物不放在眼下,仅把他们安排在厅边的角席上呢?
酒过三巡,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在众宾客的催促下,从跟班子里接过胡琴来,解开套口的红绒,亮琴在手,朝关八爷行礼;有人送上曲簿儿来,请关八爷点唱。关八爷把玩着酒盏,正凝神追想着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和他的徒弟们在江湖上留下的、传奇性很浓的那些故事,哪有心肠去领略妓女的弦歌?随手翻开曲簿儿,那上面全是什么,“烟花女子叹十声”“十二月弹梅”“闹五更”……等类俚俗不堪的曲儿,其中有个比较别致的曲儿,名叫“狂风沙”,引动了他的兴致,便朝花玉宝说:“就烦你唱这曲‘狂风沙’罢!”
“谢八爷,”花玉宝说:“胡琴拉不出这个曲儿来,换三弦琴,让我好生唱这段来伺候您罢。”
跟班的忙着替花玉宝换三弦,关八爷趁机朝王少东说:“王大少,刚刚那位戴老爷子,来坝上多久了?”
“您是说戴旺官那个怪老头儿?”王少东楞了楞说:“五年前他就领着徒弟到盐市来了,听说早年他在北道上混得还有些声名,人也满爽气的,不过如今人老了,又带着病,老境够惨的。”
“戴旺官有名无实,”稽核所长说:“人全传说他一生练武,几个徒弟全有功夫,那全是假话;——前些时,马师长也不知听谁传说他们师徒如何如何?打算召张二花鞋跟汤六刮去当随从,要兄弟考考他们,谁知缉私营去了个国术教练,就把他们吓住了,没人敢跟这位教练搭手,教练一气,掴了张二花鞋两耳刮儿,又把汤六刮打得翻了几个筋斗……他们原可到手的差事,整砸了!我总不能把这窝草包荐给师座去。”
关八爷沉沉的叹了口气,叹也叹不尽心底的哀愁,依自己料想,老爷子即使不能像传说那样具有不世的武技,他的几个徒弟也绝不至于敌不过缉私营里一个以几乎野把式混饭吃的国术教练?!北洋军里一个师长算什么?竟打算召使武林里出名的人物去当随从?!……罗老大说的不错,江湖人物生在这种乱世,实在够悲哀的了。
“八爷,您听听花玉宝罢,”王大少说:“她这一手三弦和嗓子,虽及不得早时的小荷花,可在今天的盐市上,也够差强人意的了!”
“替八爷把酒给斟上呀!”稽核所长朝关八爷身后侍立着的那个北帮姑娘说:“你甭这样羞羞答答的,难道还待八爷转身伺候你不成?!”
“全是没经人事的关系,”王大少一把牵过那姑娘执壶的手,帮着她把关八爷面前的酒给斟上,一面朝关八爷说:“关八爷,今夜我留她伺候您,您甭看她小脸羞得红红的,一经梳拢,到明儿早上她就会亲亲热热服服贴贴的了!”
那边花玉宝弹出的三弦琴音代替了关八爷的答话,说也奇,偌大的一座大花厅,数百位醉语喧哗的宾客,一刹时,都被这一声初起的琴声压服了,变得鸦雀无声。花玉宝云髻蓬松的抱着琴,琴把儿一端系扎着她香喷喷的粉红色的纱巾,风摇弱柳似的扭动她细柔的腰肢,在酒席筵前踏着细碎的花步儿,使她身下曳地的百褶长裙曳着紫色的波浪,波浪里时时浮泳出一对鸳鸯般的她小小的红鞋;她一只手轻捏着琴拨儿,另一只手俏生生的在弦索间游移着,三弦琴便迸出一串微带凄凉的悦耳的叮咚。
大风在厅檐间呼啸,雪花像疯汉般的醉舞着,那仿佛是无尽的天地重重包裹着这一角繁华,无尽的遥远浪击着这一宵风月,花玉宝指尖拨出的琴音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哀愁。
“披…星……戴…月,以路为家……”
琴声顿停,她用一种的奇特的尖锐的嗓音,像撕裂什么似的唱道:“一人一马,他……走遍了海……角与天……涯……天起黄云不降雨,满野只见风砂刮,砂烟鞭马,野路无涯,转眼又……夕阳西下……”
唱完这段词儿,琴音又叮咚的飞扬起来,花玉宝正欲接着唱下去,却叫关八爷打个手势止住了。
“若是嫌唱得不好,等我再另换个曲儿伺候八爷。”花玉宝说。
“好,好极了!”关八爷站起身说:“只怪我冒了一朝风雪,又喝多了酒,有些困顿了。”
“八爷既有倦意,那就散席饮茶去。”
散席时,众多宾客过来道别,独不见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想必已经走了,关八爷始终以没能跟戴老爷子深谈为憾。一行人带着酒意,扶着红红绿绿的莺燕重新回到套间来,稽核所长这才把话题转到正经事上。
“坝上的局势不甚稳,八爷,”稽核所长说:“县城里,自从多年前十三协(清朝兵制。)炸营(兵变。)之后,一直还算平静,不过四乡匪乱多,股匪大多不劫私盐,专动官办的运盐船,您领过缉私队,坝上情形您是知道的,咱们这伙人,全靠盐来撑着,养着,一旦没了盐,那就完了,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