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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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却不惜为娼也要出走。
难道亨右卫门真的教她厌恶到这种地步?
“不对不对。”
老板娘挥手说道。
“有哪儿不对?”
“你提到的那门白菊和尾张巨贾的婚事是十年前的事罢。十年前——那女人是十八岁。但白菊曾说自己打从十六岁便开始卖身,代表在认识那巨贾之前,白菊就已经下海了。”
“是么?”
“听说白菊她原本在难波大坂的新町卖身,当时很受欢迎——不过这是她自己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她在大坂混了约一年,大概接着就到了尾张。在那儿把那不习惯买女人的巨贾迷得团团转的,到头来还出钱为她赎身——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罢。”
原来如此,如此听来倒是颇合理。
“总之,白菊原本就是个卖身的。”
话及至此,老板娘不屑地咋舌呿了一声。
“这女人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再怎么有姿色,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乱拉客人罢。”
“不识抬举——?”
“她是不识抬举呀。也不先和地头蛇打声招呼,拉起客来毫不把江湖道义放在眼里。唉,凭自己的美貌卖身糊口,她这毅力的确值得尊敬,但大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客人被抢走罢。若你说的都是真的,看来她从尾张到江户,一路大概都是靠这种手段走过来的罢。”
看来她这一年就是这么过的。
“一个人再怎么低贱,想混口饭吃毕竟还是得乖乖守着自己的地盘,就连流莺也得讲这点道义。若触犯了这条规炬,可是要到处碰壁的。所以白菊在江户很快就惹上了麻烦,不管到哪儿都是如此。”
“噢。”
“事情闹得可大了。也不知那女人哪来的胆子,竟然和一群无赖上演了一段全武行。看来她可能学过一点儿武术罢,凭那对瘦瘦的胳臂居然还搏倒了五、六个大汉,不过最后还是教那些地痞流氓给摆平,正要被送去吃牢饭时,老娘就把她给救出来了。”
原来如此——看来她果真是个面恶心善的大好人哩。
“原本我想把她留在这店里卖身。”
这年龄不详的老板娘环视着自己的店内说道:
“想必她会成为一块很好的‘招牌’。当年白菊年约十九还是二十,虽然也没多年轻,但姿色可是能充分弥补这缺憾。所以当时老娘还曾认真考虑拿她当这家店的招牌哩。不过也担心她出身不凡,要是动辄对客人失礼可就用不得,只是她生得实在是美如天仙,在这儿显得鹤立鸡群。想到她在新町时名号那么响亮,教她窝在冈场所当个私娼未免也太暴殄天物,所以老娘就把她给送进里头去了。”
里头指的就是吉原的花街罢。
反正哪管是里头还是外头,干的还不都是同样的活儿?这女中豪杰手按太阳穴说道。
“既然都是卖身,当然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换做一个丑巴怪’,真想进里头讨饭吃还进不成呢。反正那时她既不知该上哪儿,也不想干什么其他活儿,看她本人都跪下来求我让她卖身了,既然要下海,还不如挑个好地方。你说是不是?”
百介先是颔首,随即便低下了头。
“当时老娘认为她生得这么标致,绝对能让客人趋之若骛,后来证明我果然没看走眼。白菊很快就当上了格子(注24),也开始有了常客。眼看她不久就要升格当上太夫(注25)了。”
“太夫?这头衔很了不起么?”
若当上了是了不起呀——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
“但到头来没当上?”
“没当上罢,也没听过这儿出了个白菊太夫呀!”
这些话只让百介听得一头雾水。他对花街柳巷的情形几乎是一无所知,八年前他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毛头,对当时的事就更难理解了。
“白菊她——最后总会让客人起些纠纷。”
“什么样的纠纷?”
“想必她天生是个妖孽罢,这种女人可是会毁了男人的。”
“毁了男人?”
“是呀。也不知她到底是桃花太旺还是生得太美,每个客人都让她给迷得团团转,个个都变得一副意乱情迷的。”
“意乱情迷?”
“唉——窑子这种地方,原本就只是让男人来风流的,会对女人认真的呆子根本就不该上门光顾。但只要点过了白菊,即使是经验再老道的寻芳客也变得无法自拔,纷纷开始认真地追求起她来。”
“噢。”
原来亨右卫门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看来还真有这种女人哪——老板娘说道:
“说来还真是教人羡慕。看到卖身的也能如此迷倒众生,还真是让咱们高兴。不过再怎么迷恋,也总该有个限度。办完事不懂得翻脸不认人,可是寻芳客之耻。成天逛窑子是不打紧,但天天光顾可是既费财又伤身。但白菊那些客人上门时,可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是他们愈认真,白菊对他们就愈是不理不睬。”
“难道她不感激这些常客?”
“再怎么说也得有个限度呀。欢场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卖钱的,怎能让哪个客人给独占?行情再怎么好,身子也不过就这么一个,难不成要撕成几块来陪他们?即使如此,客人们还是争着要包养她、或为她赎身。甚至有几个傻瓜还闹到挥舞剪刀要胁;在里头可是禁止亮刀子的。只是一、两次倒还无所谓,但这种事若一再发生——可就要成了白菊的不是了,总会招来一些难听的流言。”
原来如此,百介这下终于弄懂了。
“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争着为她赎身,她怎么没从这些客人里——”
“挑一个嫁人——是么?”
“是呀,只要从良不就得了?”
就是办不到呀,老板娘冷冷地回答。
“为何办不到?”
“大概在——八年前罢。”
老板娘为汤碗斟满酒说道:
“白菊就不见踪影了。”
“不见踪影?”
她又——消失了?
“是为了从娼馆开溜?”
“为何要开溜?白菊并没任何负债,也没签下卖身契,别人得向窑子奉上的佣金或分红她全都能存下,以一个卖身的来说,想必是存下了不少银两。只是……”
当时又失火了——老板娘说道。
“失火?请问是……”
“不过是一场小火罢了。发了疯的常客有时会放火,最初只烧掉了几床被子。但接连发生了几次,弄得连白菊自己也受不了了。到头来还真的出了一场大火。”
“噢,这火——也是客人放的?”
“应该是罢。只是元凶已经被烧得焦黑,根本认不出身分。”
失火——
“当时差点儿就酿成一场大火呢!幸好似乎没波及到其他地方,但还是将那间娼馆整栋给烧掉了。待火势一灭,大家就发现白菊她人不见了,不过并没找着尸体。因此她应该没死,只是开溜了。”
“开溜——可是因她觉得自己得为这场火负责?”
是因为她讨厌火罢——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并为自己再斟了一碗酒。
一股酒香直扑向百介的鼻头。
“老娘觉得她实在是被火给烧怕了,所以就这么开溜了。”
以带着一股酒臭味的嘴说完这番话后,老板娘扭曲着白皙的颈子别过头去,啜饮了一口酒。
“被火给烧怕了——?”
“是呀。现在回想起来,白菊还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呀。即使自己再不愿意,周遭的人还是一个个为她而疯狂。但是到头来被搞疯的还是白菊自己,所以多少算是自作自受罢。想必这也是她的命哪。”
老板娘说完便把酒一口喝干。
“她的命——?”
“是她的命呀。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不是么?有哪个人会傻到选择过不幸的日子呀!那女人可是——”
老板娘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把话说完:
“那女人可是丙午年出生的哪。”
丙午?百介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
看来你是不信这套罢,这下老板娘紧咬着他不放地说道。
“也不是不信——”
“瞧你这语气,一副想质疑些什么似的。”
“噢,其实小弟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说的是,老板娘将茶碗砰的一声朝火钵上一放说道:
“不相信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是不是?”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那真的只是迷信罢了。”
这老娘也知道,老板娘说道。
相传丙午年出生的女人——
是会把男人给吃了的妖孽。
这不过是个迷信。
一个毫无根据的迷信。
丙午是——在以十干十二支所构成的历法中,每六十年会轮到一次的组合。
十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支则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者相结合,可依序配出六十种组合,然后便以此顺序不断循环。
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论是正式还是粗制滥造的年历,上头都见得到这种干支的组合。
占星卜卦的书卷上,总会煞有介事地预测今年是什么干支,因此多火光之灾、或农耕将逢丰收或欠收什么的。
在百介眼中,这些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胡谣。尤其是举过去的事件为例,解释那年是什么年因此会发生这种事,或者某人是哪一年出生因此会干出这种勾当什么的,虽然有些解释得钜细靡遗,但毕竟不过是强词夺理的事后诸葛。
这类占术全都是唬人的。
不过,百介对这些也并非全盘否定。毕竟十干十二支也是从阴阳五行衍生而来的,因此这种占卜看来也并非毫无根据。
五行之说,将天地万物分类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
十干与这五种元素互为兄弟关系,例如丙乃火之兄。
而若将五行之说的金木水火土套用在东南西北中五种方位上,衍生而出的就是十二支。例如午代表南方,南方则为火的方位。
依这算法将丙午与五行相对照,得出的结果便是火与火。
导出的结论就是——火与火相叠的丙午年火灾会特别多。不过真正的阴阳五行说并非如此粗浅,而丙午年生的女性会把男人吃了的推论,更是个荒诞不经的迷信。
因为这推论的依据,只不过是两者同音。
“丙午”音同”火马”(注26)——马遇火则狂,马狂则噬人。大家便依此推论,丙午年生的女人个性刚烈,较可能有弑夫之举。
如此推论,与阴阳五行之说已是风马牛不相干。
果菜西施阿七(注27)正是为了这理由,才会闯下了天和大火的大祸。相传——为情所困不惜将八百八町付之一炬的烈女阿七,正是生于丙午之年。
不过,这也同样是个事后诸葛。
如此附会,未免也牵强过头了。即使她真为丙午年生,也并非其纵火的理由。
毕竟果菜西施阿七之巷说,最早仅见于歌祭文(注28),后来被改编成浮世草纸(注29),并被歌舞伎和净琉璃搬上舞台,方才广为流传,因此内容多为杜撰。唯一明确的只有阿七出身本乡某果菜贩之家,其他诸如纵火原因或父母姓名悉数不详,就连阿七的生年都是众说纷纭。
但多数传说均宣称阿七乃丙午年出生。
而这说法也未曾有人质疑过。
想来还真是愚昧。
的确,阿七这姑娘或许是疯了。但她发疯和丙午出生毫无关系。强将两者扯上关系原本就愚蠢,以此推论丙午出生的女人都会索男人的命,岂不更愚昧?
再怎么本末倒置,也该有个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