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蜃楼-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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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街道空无一人，徒余打更声孤独回响夜空，富有节奏地一下下流淌出来。　
已经三更了。　
就着微弱的烛光，戚少商看到身后床枕边那张熟悉的睡颜，随火焰明暗交辉。那人的睡姿永远是平和安然，可以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从前是晚晴，曾那么投入爱怜地欣赏过他安静熟睡的面容……当然，现在轮到戚少商。　
只有戚少商。　
多少年岁月流转依然冲不淡他当年目睹那血溅五步的震撼。顾惜朝矗立在一群跃跃欲试的武林好汉中间，脸上挂着一贯冰冷残酷的狞笑。手中的小斧在三九寒气下闪着逼人银光。　
戚少商没有震怒，却是震惊。震惊于傅宗书一案结了那么久，还会有不依不饶的江湖人士为义为名或为利地蜂拥而至，誓取玉面修罗项上人头；震惊于顾惜朝一夜间遍布的伤痕——纯色青衫被斑斑血污弄脏了，也许是他的，也许是对方的，毒蛇一样曲折缠绕，绕出了戚少商心底久违的悲痛。　
奇怪的是，纵内心如何揪痛，下意识叫出口的，却是那一句“不可伤人！”。　
顾惜朝闻言转过头，定定看着他，并未表现出多少诧异。四目相望，戚少商一时读不懂那青衫男子眼中蕴涵的情感，似怒似喜，若讽若悲。　
当群雄乘此一拥而上时，戚少商拉过顾惜朝的手就狂奔起来，甚至没留下只字片语的解释。　
青衫男子任由其拖拽奔跑，脸色平静如常，掩埋了一切汹涌暗涛。　
若当日没有从疯狂报复的武林人士手中救下顾惜朝，会不会有这一刻的恬静安详？若当日自己抛弃一世侠名与顾惜朝双宿双飞，是不是他们会比现在更快乐？　
然而现在已经很快乐了啊。　
今天早晨那个青衣书生还嘲笑过他：呆龙，怎么老是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我不放？　
戚少商只是笑了笑，这需要答案么？　
然后书生突然严肃起来，问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仿佛这句话已在心里嘴里背了无数遍，几乎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于是书生挑挑眉，却没再言出讥讽，倔强的嘴角牵动几丝甜，笑容化开在三月温暖的阳光里。　
这坐小楼的采光很好，戚少商和顾惜朝最终选择了远离尘世的一处世外桃源作为他们疲惫多年后的归宿。戚少商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下得太晚。　
至少他们如今能天天沐浴朝阳，送走残霞。至少戚少商甘愿这样波澜不惊地生活。　
而每个夜晚，他都巴巴地看着书生安然沉睡。尘世中任何喧嚣都吵不到他。戚少商羡慕至极，因为他的梦总是会醒。　
醒来之后他就习惯性地想起着魔般拉走顾惜朝的那天。当身后穷追不舍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惨嚎，戚少商仓促回头时，顾惜朝手中的小斧已然不见。　
　“为什么？！”戚少商仿佛用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在吼。　
　“不杀他们，死的就会是我！”顾惜朝断然回答。　
戚少商的话语堵在喉头。他凝神逼视这曾经的知音，始终无法猜透那一道千古谜题。四目相望，他和顾惜朝，须臾相隔了万水千山。　
不对。他们几时彼此接近过？　
顾惜朝依旧十分平静地看着他，全然不管身后那群追兵的愤怒。也许他同样无法解读昔日连云寨大当家心上身上每一道伤疤的故事。　
所以戚少商只有做梦。　
梦里有他，有那个旗亭一夜的知音，他和自己度过残生的岁岁年年。　
一辈子可以很短，短得不及回味；一辈子可以很长，长得麻木了人生的味道。　
睡梦中的顾惜朝第一次被吵醒，是被戚少商低声的吟诵催醒。　
　“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　
　“你不睡么？”顾惜朝惺忪着呢喃。　
　“我很困……可是我怕睡了，另一个我就会醒……”　
　“三十年了。戚少商，三十年了。”顾惜朝轻轻起身，随意拽过件外套披上，翩然走到戚少商面前蹲下，细细数着对方脸上的皱褶，似乎又添了一两条。夜风，或是别的什么风，顽皮地掀起质如丝缎的衣角，一道轻盈虚幻的半圆弧线在空中划过。　
　“睡吧，虚幻终究是虚幻，我，不该纵容你纵容自己，纵容了三十年……”顾惜朝柔声说道。　
　“不！”戚少商睁大眼睛，“不，我不要醒来，我不要在那个世界醒来！”　
这声吼透露几分苍老，响彻小楼，楼顶上黑夜之空一圈圈回响绝望的余音。　
　“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野渡舟横，杨柳折残枝。……”顾惜朝埋首低语，沉声道：“你真的想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编织这个梦？”　
戚少商伸出两手，抚过对方青丝万缕，沙哑着问：“你不想么？”　
旗亭谁唱渭城诗。……剩有青衫千点泪，何日里，滴休时。　
戚少商，江湖号称“九现神龙”，早年闯荡江湖近十载。后激流勇退归隐田间，暮年空寂。忽一日清晨被人发现暴毙于乡间一户农舍中，终年五十八岁。　
戚少商终生未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