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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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要摧残一切,”勃龙代打断了斐诺的话。
克洛德·维尼翁说:“这话有理。”
卢斯托说:“思想能制造帝王。”
德国公使说:“也能推翻君主专政的国家。”
“所以,”勃龙代说,“要是本来没有报纸,就不应该发明;
既然有了,我们就靠此为生。”
德国公使说:“结果是你们为之送命。群众经过你们开导,越来越占优势,个人更不容
是出人头地;你们在下层阶级散播思考的种子,将来的收获是大众的反抗,第一批牺牲品便
是你们。请问巴黎暴动的时候毁坏些什么?”
拿当道:“路灯杆子。我们这种人太渺小了,不用害怕,大不了受点轻伤。”
公使道:“你们的民族聪明过分,不论哪种政府都不让发展。要不然,你们在欧洲没有
能用刀枪保住的天下,可以再用笔杆子去征服。”
克洛德·维尼翁道:“报纸固然是祸水,祸水也好利用;政府偏要把它消灭。那就发生
斗争。哪一方面打败呢?是个问题。”
“我一口咬定是政府,”勃龙代说,“在法国,聪明才智比什么都强;报纸不但具备所
有聪明人的才智,还有答尔丢夫①那样作假的本领。”
①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阴险狡猾的骗子典型。
斐诺道:“勃龙代!勃龙代!你这话太没遮拦,这儿还有报纸的订户呢。”
“你开着贩毒的铺子,当然害怕;我才不理你们这些黑店呢,虽则我靠此活命!”
克洛德·维尼翁道:“勃龙代说的不错。报纸不尽传教士的责任,反而变做党派的工
具,报纸用这个工具做生意,无法无天,象所有的买卖一样。勃龙代说的好,报纸是用说话
做商品的铺子,专拣群众爱听的话向群众推销。要是有一份给驼背看的报,准会从早到晚说
驼背怎么美,怎么善,怎么必要。报纸的作用不再是指导舆论,而是讨好舆论。过了相当时
期,所有的报纸都要变成无耻,虚伪,下流,都要撒谎,甚至于行凶;扼杀思想,制度,人
物;而且靠着这种行为一天天的发达。报纸是法人,占着法人的便宜:做了坏事谁也不负责
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维尼翁,你是卢斯托,勃龙代,斐诺,不是阿里斯泰提,便是柏
拉图,或是卡图,总之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圣贤豪杰;我们个个清白,丑事扯不到我们身
上。这种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现象,随你怎么称呼,拿破仑曾经有过解释;他研究了国民议
会,得出一个极妙的结论,他说:集体犯的罪恶,牵连不到个人。报纸尽可干出最残酷的
事,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沾着血腥。”
杜·勃吕埃道:“可是官方能订出惩罚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
拿当道:“呸!法律怎么对付得了法国人的聪明才智!那是渗透力最强的溶解剂。”
维尼翁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只有恐怖政策和专制手段才压得住法国人的特
性。法国语言特别宜于暗示,说双关话;越是用法令禁止,聪明才智越爆发得厉害,好似蒸
汽给关在装着活塞的机器里。王上做一桩好事,报纸如果反对王上,就说好事是部长做的;
倘若反对部长,就把事情反过来说。凡是造谣毁谤,报馆说是从外边听来的。当事人抱怨
吧,报馆说声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报馆推说当事人并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
笑置之,认为它的罪恶不足挂齿。被害人胜诉的话,报纸再挖苦他一顿。万一报馆判了罪,
要付出巨额罚金,就向大众指控你跟自由,祖国,知识作对。报上可以登一篇文章,解释某
先生如何如何是国内最诚实的君子,骨子里暗示他是个贼。因此,报纸犯的罪不足挂齿!侵
犯报纸的人才罪大恶极!在某个时期之内,报纸要读者相信什么,读者就相信什么。报纸不
喜欢的事决不可能是爱国的;而且报纸永远不会错的。它用宗教攻击宗教,用宪章攻击国
王;司法机关得罪了报纸,就被挖苦;迎合了大众的偏见,就受赞扬。为了招揽订户,不惜
造出激动人心的谎话,做出逗笑的把戏,象有名的丑角鲍贝什。办报的宁可拿自己的老子活
活的开刀,作为取笑的资料,决不放过吸引群众,叫群众开心的机会,好比演员要哭得逼
真,把儿子的骨灰放在匣子里,也好比一个女子为着情人什么都肯牺牲。”
勃龙代插进来说:“总而言之,报纸是表现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众。”
维尼翁接着说:“而且是虚伪的,气量狭窄的平民大众。他们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
人放逐阿里斯泰提一样。我们等着瞧吧,开头由正人君子主办的报后来会落到最庸俗的人手
里,因为他们有耐性,肯卑躬屈膝,象橡皮,有才华的人缺少这副本领,或者受油酒杂货商
控制,因为他们有钱收买作家。这种情形眼前已经出现了!不到十年,便是中学毕业生也要
自命为大人物,在报上打前辈的嘴巴,拉他们的腿,抢他们位置。拿破仑压制言论,真有道
理。我敢打赌,反对派的机关报自己捧上台的政府,只要对它们有一点儿违拗,它们就用此
刻攻击王上的政府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文章,拼命攻击。你向新闻记者越让步,报纸越贪得
无厌。成功的记者将来要被又穷又饿的记者代替。这个创口是没法医的,只会愈来愈恶化,
愈来愈凶横;并且祸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报纸有一天多于牛毛,陷于混乱为止,象当年
的巴比伦一样。我们都知道,报纸比帝王还要无情无义;它做的投机生意,打的算盘,比最
肮脏的买卖还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们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卖;可是我们个个人替报纸
写稿,好比开水银矿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样采掘。瞧柯拉莉身边的那个青年……他叫什么
名字?吕西安!他长得漂亮,是诗人,是才子,这一点更难得;嗳,他马上要踏进那贩卖思
想的下流地方,所谓报馆了,他要浪费他精彩的思想,绞尽脑汁,自甘堕落,暗地里干一些
卑鄙事儿,在思想战争中等于佣兵头子的战术,焚烧掳掠,改变舰艇的方向。等到他象成千
上百的人一样,为着股东消耗了一部分才华,那些贩毒的商人便让他口渴的时候饿死,饿极
的时候渴死。”
斐诺道:“你愈说愈不象话了。”
克洛德·维尼翁道:“唉,天哪!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着苦役监,看见一个新犯进来
觉得高兴。勃龙代和我,比拿我们的才具做投机的某甲某乙强得多,却永远被他们剥削。我
们除了聪明,还有心肝,偏偏缺少剥削别人的狠毒。我们懒洋洋的,喜欢沉思默想,批评这
个,批评那个;人们喝了我们的血,还骂我们品行不端!”
佛洛丽纳嚷道:“没想到你这样杀风景!”
勃龙代道:“佛洛丽纳说的不错,公众的病应当交给吹牛的政客医治。沙尔莱①有句
话,叫做:砸破自己的饭碗吗?才不这么傻呢!”
①沙尔莱(1792—1845),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版画家。
卢斯托指着吕西安说:“你们知道我听了维尼翁的话作何感想?他象鹈鹕街上的大胖女
人对一个中学生说:小弟弟,你年纪太轻,还不配到这里来……”
这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了,柯拉莉听了更是暗暗欢喜。
三个商人一边吃喝一边听。
德国公使对德·雷托雷公爵说:“多古怪的民族,多少的善善恶恶集中在他身上!诸位
先生,你们是浪子,偏偏不会倾家荡产。”
可见吕西安掉下险坡之前,由于机缘凑巧,各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开始是阿泰兹带他
走上用功的路,激发他不怕艰难的志气。便是卢斯托也因为自私自利而告诉他报界和文坛的
真相,希望他不要参加。吕西安先还不信真有这许多黑暗的内幕,可是又听到记者们大声诉
苦,亲眼看见他们工作,不惜剖开乳母的肚子预言报界的前途。①那天晚上他的确见到了事
情的真面目。巴黎的腐败被勃吕歇形容得那么贴切,吕西安目睹腐败的内幕却并不深恶痛
绝,反而如醉若狂的欣赏这批风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们恶劣的品行当做华丽的甲
胄披在身上,把冷静的分析当作湛亮的头盔;在吕西安眼中他们竟比小团体中正经严肃的成
员高出一等。并且他初次体会到财富的乐趣,受着奢华的诱惑,珍馐美味的影响,他的轻浮
的本能觉醒了;极品的佳酿,名厨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领教;他看见一个公使,一个公爵
和他的舞女,同记者混在一起,佩服他们的恶势力;吕西安不禁心痒难熬,只想控制这些无
冕之王,自以为有力量压倒他们。最后是柯拉莉,听了他几句话就不胜快慰;吕西安借着席
上的烛光,从菜肴的热气和醉眼矇眬的雾雰中把她打量之下,觉得她妙不可言;这姑娘本是
巴黎最美的女演员,动了真情越发娇艳了。小团体尽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敌得过这样多方
面的诱惑!内行的夸奖满足了作家的虚荣,连未来的敌手都在恭维他。文章的轰动和柯拉莉
的倾心,即使不象吕西安这样新出道的人也不免为之得意忘形。高谈阔论的时候,大家吃得
很多,喝的酒尤其可观。卢斯托坐在卡缪索旁边,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他的葡萄酒里加了两三
次浓烈的樱桃酒,说话之间还激他多喝。这套手法做得很巧妙,卡缪索根本没有发觉,他自
以为卖弄狡狯也有一手,不亚于新闻记者。甜点心和美酒一道一道的上来,尖刻的话也多起
来。大吃大喝的宴会临了都不免丑态百出;机灵的德国公使发觉那些风雅的人语无伦次,快
要撒野了,便向德·雷托雷公爵和舞女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一齐溜了。柯拉莉和吕西安在席
面上始终象一对十五六岁的情人,看见卡缪索酩酊大醉,便奔下楼梯,踏上一辆街车。卡缪
索横在饭桌底下,玛蒂法只道他陪着女演员走了,也就趁佛洛丽纳回房睡觉的当口跟着退
席,让客人们自顾自抽烟,喝酒,说笑,争论。天亮时分,全班好汉只剩一个酒量最大的勃
龙代还能说话,向呼呼大睡的同伴提议为红光满天的曙色干杯。
①古代巫师往往将祭神的牲口开膛破肚,预言未来之事。记者靠报纸为生,故言乳母。
幻灭
十九 女演员的住家
吕西安没有巴黎人闹酒的习惯,下楼神志还清楚,一吹风,立刻醉得不成模样。女演员
住在旺多姆街一所漂亮屋子的二层楼上,柯拉莉只得和她的女用人把诗人扶上去。吕西安差
点儿没在楼梯上发晕,难过得不得了。
柯拉莉嚷道:“沏茶,贝雷尼斯,赶快沏茶。”
吕西安道:“没关系,只是吹了风。并且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可怜的孩子!纯洁得象羔羊!”贝雷尼斯说。她是诺曼底人,其胖无比,相貌的丑陋
跟柯拉莉的美正好是极端。
吕西安迷迷糊糊被她们放倒在柯拉莉床上。柯拉莉让贝雷尼斯帮她替诗人脱衣服,那种
细到,温存,赛过母亲照顾小孩儿。吕西安老说着:“没关系,只是吹了风。谢谢你,妈
妈。”
“他叫妈妈叫得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