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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幻灭-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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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
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德·巴日东太太;人家问他一些傻里傻气的
话,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
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安觉得自己同这些昂古莱姆领地的贵
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忽儿称他沙尔东先生,一忽儿称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
他们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里安,阿斯托夫,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
人,把粗暴的德·塞农什先生叫做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
先生?”羞得德·巴日东太太满面通红。①    
  ①宁录是古代传说中有名的猎人(见《旧约·创世记》),此处指雅克·德·塞农
什。吕吕是一种云雀,与丽丽二字声音近似;塞农什专好打猎,故用禽鸟的名字讽刺吕西安。

 
    德·塞农什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泽菲丽娜问德·皮芒泰尔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沙尔东先生跟德·康特-克鲁瓦
先生非常相象吗?”泽菲丽娜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德·皮芒泰尔太太笑着回答:“也许是精神上相象吧。”
    德·巴日东太太对侯爵夫人说:“仰慕名流倒用不着忌讳。”又望着弗朗西斯补上两
句:“有的女人喜欢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欢崇高伟大。”
    泽菲丽娜没有听懂,她觉得她的领事伟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却站在娜依斯一边,笑起来
了。
    “先生,你很幸运,”德·皮芒泰尔先生叫了他沙尔东,又改口称他德·吕邦泼雷,
“你从来不会感到无聊。”
    洛洛特问道:“你工作很快吗?”神气仿佛问木匠做个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时间。
    吕西安挨了这一下闷棍,不禁垂头丧气。德·巴日东太太笑着回答:“亲爱的,德·吕
邦泼雷先生脑子里的诗意,不比我们院子里的野草。”吕西安听着又抬起头来。
    主教对洛洛特道:“太太,高贵的心灵照着上帝的光,我们再尊敬也不嫌过分。诗是圣
洁的东西。所谓诗,就是痛苦。你刚才欣赏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静的时间才写得出
来!我们应当对诗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远是苦恼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间给他留
着一个席位。”主教拿手按着吕西安的头,又说,“这青年的确是个诗人,你不看见他清秀
的脑门上就有命运的烙印吗?”
    有人用这样庄严的话庇护吕西安,吕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着主教表示感谢,
没料到正直的教士会拿他开刀。德·巴日东太太得意扬扬,瞧着周围的敌人,目光象匕首一
般直刺过去,惹得她们愈加气愤。
    诗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击那些蠢货,回答说:“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没有您
的智慧,也没有您的慈悲。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劳动。工人从矿井里开采黄金,
也不象我们在最贫乏的语言中追求我们的意境那么艰苦。假如诗歌的目的在于把我们的思想
表达得非常明确,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么诗人对于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该不断
衡量,才能使个个人满足;必须把两种对立的力量,逻辑和感情,藏在最强烈的色彩之下;
一个字要包含无数的思想,一个画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总之,诗句是一些种子,应当在别
人心里开花,在每个人的感情刻划出来的沟槽中开花。要表达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吗?而
强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吗?所以只有在社会和思想的广阔天地中,千辛万苦跋涉过后,才能
产生诗歌。创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实的人物,的确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逊的克拉丽莎,谢
尼耶的卡米叶,提布卢斯的黛莉,阿里奥斯托的安杰丽嘉,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里哀的阿
尔赛斯特,博马舍的费加罗,瓦尔特·司各特的蕊贝卡,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杜·夏特莱问道:“那么你给我们创造些什么呢?”
    吕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为天才,预告这样的计划。而且这一类伟大的出品需要长期
的社会经验,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关系,我还没有这些准备;不过我正在开始,”他带着牢
骚的口吻对周围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头脑需要长期的酝酿……”
    弗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产的时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说:“你的了不起的母亲会帮助你的。”
    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话,这一下人人渴望的报复,使每一双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每个
人嘴边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德·巴日东先生还糊涂透顶,等了一会儿笑起来,让他们更加
高兴。
    德·巴日东太太说:“大人,您这话对我们说来太微妙了些,这些太太们没有了解您的
意思。”大家听着马上收起笑容,诧异的望着德·巴日东太太。“在《圣经》里找灵感的诗
人,他的真正的母亲是教会。——德·吕邦泼雷先生,请你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或者
《伯沙撒的宴会》,证明罗马始终是维吉尔的MagnaParens。①”    
  ①拉丁文:伟大的祖先。

 
    女太太们听见娜依斯说出几个拉丁字,彼此望着笑笑。
    初出茅庐的人不管多么勇猛,灰心丧气总是免不了的。吕西安当头挨着一棒,沉到河
底,一跺脚又浮上水面,发誓要控制这个社会。他象一条牛中了乱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
来,预备按照路易丝的意思朗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多数客人却受着牌桌吸引,回到他
们的老习惯中寻快活去了,那种乐趣在诗歌中是得不到的。何况那么多人的自尊心受了伤
害,要不消极的轻视本地出品的诗,不拆德·巴日东太太的台,怎么能出尽恶气呢?每个人
都好象心中有事:有的同省长讨论区里的一条公路,有的提议晚会的节目应该有些变化,不
妨来点儿音乐。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知道自己不懂诗,特别想探听拉斯蒂涅和皮芒泰尔两家
对吕西安的看法,当下就有好几个人围在他们身边。遇到重大事故,这两家在本省的声望是
一致公认的;每个人忌妒他们,同时也巴结他们,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们照应。
    常在皮芒泰尔家打猎的雅克问侯爵夫人:“我们的诗人和他的诗,你觉得怎么样?”
    侯爵夫人笑道:“在外省,他的诗也不坏了。并且这样漂亮的诗人无论干什么不会不好
的。”
    个个人认为这评语精彩之极,拿去到处宣传,还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话说得很刻薄。
    杜·夏特莱被请去替德·巴尔达先生伴奏,《费加罗》①的大段唱词在巴尔达嘴里变得
面目全非。音乐节目开了场,就得听杜·夏特莱唱几支骑士风格的罗曼斯,夏多布里昂在帝
政时代写的作品。接着姑娘们表演两人合奏的钢琴曲,杜·勃罗萨尔太太提出这个节目,让
她亲爱的卡米叶在德·赛佛拉克先生面前显显本领。    
  ①罗西尼的喜歌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一段。

 
    德·巴日东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诗人,心中有气,就照样回敬,趁他们弹琴唱歌的当
口躲往小客厅。主教听见副主教解释,知道刚才一句无心的话竟是尖刻的讽刺,他有心补
救,跟在女主人后面。德·拉斯蒂涅小姐受着诗歌吸引,不给母亲发觉,溜进小客厅。路易
丝挽着吕西安坐在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不给人瞧见也不让人听见,凑着吕西安的耳
朵说:“亲爱的天使,他们不了解你!可是……。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吕西安受到夸奖,安慰了些,暂时忘记了痛苦。
    德·巴日东太太抓着他的手紧紧握着,说道:“世界上没有廉价的光荣。受苦吧,朋
友,受苦吧,一个人受了苦才伟大;你的苦恼是换取不朽的声名的代价。我自己恨不得经过
一场战斗,受一番磨练。但愿上帝保佑你,不要过死气沉沉的,没有斗争的生活,使大鹏没
有展翅的余地。我羡慕你的痛苦,因为你至少是活着!你可以发挥力量,有胜利的希望!你
的斗争一定是轰轰烈烈的。一朝你进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国土,别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怜虫。他
们的智力在恶浊的气氛中化为乌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辈子没有生活过,目光犀利而一
无所见,灵敏的嗅觉只闻到腐烂的花。那时你应当歌咏在丛林深处枯萎的植物,压在蔓藤和
贪馋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阳光的抚爱,没有开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伤心惨目的诗
吗?不是充满奇思幻想的题材吗?再不然描写一个生在亚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带到寒冷
的西方,渴望她热爱的太阳,受着寒冷和爱情的折磨,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这样的作
品岂不悲壮?并且也代表许许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说:“这样你就写出了我们的灵魂对天国的怀念,那是应当在古代出现的诗,我很
高兴在《雅歌》中发现这样一个片段。”
    洛尔·德·拉斯蒂涅说:“你就来担任这个事业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吕西安的天
才。
    主教说:“法国缺少一首伟大的宗教诗。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为宗教服务才能得到
光荣和财富。”
    “大人,他一定会接受这个使命,”德·巴日东太太用夸张的语气说,“这种诗歌的意
境不是已经象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吗?”
    斐斐纳道:“娜依斯太冷淡我们了。她在干什么啊?”
    斯塔尼斯拉斯道:“你不听见吗?她在那里说一些没有头没有尾的大话。”
    德·拉斯蒂涅太太过来找女儿,准备回去;阿美莉,斐斐纳,阿德里安,弗朗西斯,陪
着德·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厅门口出现。
    两个女人能够打扰小客厅里的密谈,非常高兴,说道:
    “娜依斯,请你弹几个曲子给我们听。”
    德·巴日东太太回答说:“亲爱的,德·吕邦泼雷先生要给我们念他的《圣约翰在巴德
摩斯》,那首辉煌的诗用的是《圣经》的题材。”
    斐斐纳诧异道:“《圣经》的题材!”
    阿美莉和斐斐纳把这句话带往客厅,当做取笑的资料。吕西安推说记性不行,谢绝了朗
诵。等到他重新出场,已经没有人对他再感兴趣。大家谈天的谈天,打牌的打牌。诗人变得
黯淡无光了,地主们觉得他一无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们的无知。
照副主教的说法,德·巴日东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嫉妒德·巴日东太太的妇
女用冷冷的轻蔑的目光瞅着吕西安。
    “这就是上流社会!”吕西安对自己说着,沿美景街下坡回乌莫。我们有时喜欢挑最远
的路走,用步行来刺激当时的思想,让自己浸在里头。野心家碰过钉子并不灰心,反而勇气
勃勃。象他这种还没有力量在高等社会中站稳脚跟,光凭着本能闯进去的人,决意牺牲一
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声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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