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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幻灭-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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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未来的居维埃,目前不但是吕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长,他的父亲。如果他不要求路
易丝对待大卫象对待他一样,他就不配受路易丝的爱,——不配受他生平第一次的光荣。他
宁可放弃一切,不能辜负大卫,他要大卫亲眼看见他成功。在那种疯狂的信里,年轻人往往
用自杀来威吓,关于良心问题发表许多幼稚的议论,搬出高尚的心灵的荒谬的逻辑;长篇累
牍的废话说得怪有意思,还穿插一些天真的倾诉,在写的人是无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欢
的。吕西安把信交给女用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样,分派工作,打发一些零星杂务,对大卫只
字不提。年轻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时候,才会这样稳重。说不定吕西安也怕大卫的不客气的
批评,或者怕大卫目光犀利,窥破他的心事。念过谢尼耶的作品,吕西安听到大卫埋怨,好
象伤口被医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从心中浮到嘴边。
    现在你们不难体会,吕西安从昂古莱姆走回乌莫,脑子里有些什么思想。那位高贵的太
太要生气吗?会接待大卫吗?野心家不至于被撵出来,缩回乌莫的阁楼上去吧?不曾亲吻路
易丝的额角以前,吕西安还能估计一个王后和她宠臣的距离,现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个月才
走完的路程,大卫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间跨过。他不知道贵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么严格,
德·巴日东太太再要敢触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丝自甘堕落的罪名势必坐实,不能再在
昂古莱姆住下去,本阶级的人对她都要远而避之,象中世纪的人躲避麻疯病人一样。娜依斯
要是失节的话,上层的贵族阶级,甚至连教会在内,都会替她辩护;和下等人往来可是罪大
恶极,永远不能赦免;因为当权的人犯错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下台以后就要受到谴责。
而接待大卫不是等于自动逊位吗?吕西安即使看不见这方面的问题,他的贵族的本能也预感
到另外一些困难,使他心里发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产生高尚的举止。拉辛的风度固然
不亚于身分极高的朝臣,高乃依却很象一个牛贩子。笛卡尔长得象老实的荷兰商人。孟德斯
鸠肩上扛着铁耙,头上戴着睡帽,到拉·勃莱德去访问的外客往往以为他是粗俗的园丁。上
流社会的风度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天赋,从吃奶的时候起就开始吸收,或者从血统带来的一门
学问,否则就得靠教育培养,还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帮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面目,
特殊的音色。这些重要的小节在大卫身上完全没有,而他的朋友生来就具备。吕西安承继母
系的贵族血统,连一双脚也是法兰克人的高脚背,不比大卫长的是韦尔希人的平脚背①,体
格象他掌车的父亲。吕西安仿佛已经听到众人对大卫的讪笑,看见德·巴日东太太忍俊不禁
的表情。总之,他虽不完全觉得他的好朋友丢他的脸,至少下着决心,以后不再凭冲动行
事,先要经过一番考虑了。    
  ①韦尔希是德国人轻视外国人和一切外国事物的用语。相传法国的贵族是法兰克族
的后代,平民是高卢人的后代。弓起的脚背被认为是贵族血统的标识。

 
    因此,在充满诗意和友爱的时间以后,两个朋友念过作品,在一个新的太阳照耀之下看
到另外一个文学天地以后,吕西安想起处世的手段和实际的利益来了。回到乌莫,他已经瞥
见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律,后悔不该写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
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
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的帮助他,
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母亲受了屈辱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
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
也不曾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
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象那些征
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
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吕西安
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一样容易。他不象学者那样爱好自己的小天
地;一个月来看到铺子的绿地黄字的招牌,写着
    沙尔东药房—波斯泰尔新记
    好象对他是种耻辱。父亲的姓写在一个车马必经之处,他觉得刺眼。那天晚上跨过他家
里难看的铁栅门,打算去美景街挽着德·巴日东太太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间露脸的时候,
他更抱怨这所屋子同他的好运气太不相称。
    他从过道走进小院子,一路想:“爱上了德·巴日东太太,不久也许就能得手,偏偏住
在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墙放着几捆煮过的药草,学徒在洗刷配药间的锅子,波斯泰尔先
生系着围身,捧着一个曲颈瓶察看瓶里的药水,一边瞅着铺子,看药看得专心的时候,便耸
起耳朵留意门铃。从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处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过的草药味儿。后
院的住屋要从笔直的楼梯走上去,扶手只有两根绳子,俗语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层上只有一
间卧房,便是吕西安住的。
    波斯泰尔先生是个标准的外省老板,他招呼吕西安道:“老弟,你好。身体怎么样?我
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实验,我的问题只有你父亲能解决,他这个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
他治痛风症的秘方,咱们俩今天还不高车大马,阔得很吗?”
    又蠢又忠厚的药剂师每星期都要向吕西安提到他父亲不肯泄露秘方的话,叫吕西安听了
刺心。
    吕西安很简单的回答:“的确倒霉。”老实的波斯泰尔对师母和她的儿女帮过好几次
忙,吕西安常常感激他,近来却觉得父亲的学生俗不可耐。
    “你怎么啦?”波斯泰尔说着,把瓶子放在实验桌上。
    “可有我的信吗?”
    “有一封,象香膏一样好闻!就在账台上,我的写字架①旁边。”    
  ①面板倾斜的木架子,放在桌上写字用的。

 
    德·巴日东太太的信同药房的瓶儿罐儿放在一起,还了得!吕西安赶紧冲进铺子。
    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柔的叫着:“吕西安,快些儿!饭菜等了你
一个钟点,快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
    波斯泰尔抬起头来说:“小姐,你哥哥魂都没有了。”
    这单身汉象一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高兴描上了一张皮色通红的大麻脸。他望着夏娃装
出又恭敬又讨好的神气,说明他很有意思娶老东家的女儿,只是没法叫利益和爱情在心中停
止打架。吕西安走过他身边,他把平日堆着笑脸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
妹!你也不错!只要经过你爸爸的手,没有一样不出色!”
    夏娃个子高大,深色皮肤,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性格刚强,其实她温柔和顺,待人
非常热心。大卫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的过着刻苦耐劳的生活,端庄稳重,从
来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之间就有一股隐藏而纯朴的感情,纯粹是德
国式的,既没有骚动的表现,也不急于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个妒忌的丈夫
会对他们的感情生气。两人都瞒着吕西安,也许认为他们相爱会损害吕西安。大卫惟恐夏娃
不喜欢他;夏娃因为家境清苦,特别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胆子很大,有教养的落难的姑娘
只会适应她悲惨的命运。夏娃表面上谦虚,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个公认为有钱的人的儿
子。那时地产正在涨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计马萨克的庄园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赛夏候着机
会买进的田地还不算在内;他手头积蓄不少,年年丰收,出产都是高价脱手的。或许只有大
卫一个人对老子的家业一无所知。在他看来,马萨克不过是一八一○年上花一万五六买下的
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节去一回,让父亲带着在葡萄园里溜达,一路夺他的收
成;大卫从来没看见收获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独的学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
碍,因而感情愈加扩张;这等人的爱情需要对方鼓励才行;因为大卫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职员
心目中的贵夫人还要尊严。印刷商在他偶像身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
急急忙忙离开,热情非但不表示出来,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吕西安
商量事情,从桑树广场穿过巴莱门赶往乌莫;到了绿漆的铁栅门口,忽然又退回来,怕时间
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虽然这股强烈的爱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却心里明
白;看见大卫的眼神,说话,举动,对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骄傲;而印刷商最
动人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盲目的崇拜吕西安;讨好夏娃最有效的办法,被他想出来了。这种爱
情自有一些无声无息的乐趣,不同于骚乱紧张的热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园庭中富丽堂皇
的花。温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蓝色的睡莲,飘忽的表情赛过野蔷薇的淡淡的清香;
凄凉的情调同丝绒般的苔藓一样柔和;那是两颗高尚的心灵在一块富饶、肥沃、不会变质的
土地上开出来的花。夏娃屡次体会到,在大卫软弱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力。凡是大卫不敢
表达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们俩的心进一步接近。
    吕西安上楼,夏娃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和妹妹一句话不说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撑着一
张小桌,没有台布,摆着他的刀叉。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银制的餐具,夏娃都给心爱的哥
哥用了。
    她从灶上拿下一盘菜,端上桌子,用铁板把灶火压熄了,说道:“你看什么啊?”
    吕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样的铺着葡萄叶,还有一小碗满满的奶
油,一齐放在桌上。
    “喂,吕西安,我给你弄了草莓来啦。”
    吕西安只顾聚精会神看信,不曾听见。夏娃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句嘀咕都没有;妹子对
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对她随便,她越快活。
    她看见吕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着眼泪,便说:“怎么啦?”
    “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
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你有事瞒我呢。”
    “告诉你,她真的爱我!”
    可怜的妹妹红着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拥抱我。”
    “我们都要快活了,”吕西安说着,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汤往嘴里送。
    “我们?”夏娃问。她也有大卫那样的预感,便补上一句:
    “你不会象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吗?怎么有这个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汤钵,端上她做的菜。吕西安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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