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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17章

小说: 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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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只有一个窗户,是个狭小的方形窗户。屋顶铺着很厚的、不整齐的石板,是手工凿成的。“到了。”渔民又说。

  他们走进屋子。水手先进去,旅行推销员跟在后面,顺手把门带上,门上的插销自己关上。事实上,这所小房子离村子相当远,并不像房主人所说的“只走三十秒钟就到了”。主人的名字用粉笔写在门上:“让·罗宾”。书法笨拙,既写得过于用心,又仿佛全无把握,使人想起小学生的书法作业;不过一个孩子即使踉起脚尖,也不可能到达门板上的那个高度。字母b的一竖写得不直,向后面倒下去;上面的圆圈又太圆了,仿佛一个翻倒的圆肚花瓶和瓶颈连在一起。马弟雅思一边在没有亮光的过道里摸索前进,一边思索着这个名字是不是水手自己写上去的——抱着什么目的才写的。“让·罗宾”,这个名字对他说来确是熟悉的,可是还不能够使他想起和这个水手有关联的一些往事。屋子里面很黑暗,也很复杂,在屋子外面,他虽然看到了屋子的狭小和只有一个窗户,也不会想像得出屋子里面会这么复杂。他在黑暗中摸着水手的背脊前进——好几次突然转弯——他根本看不见他是在穿越房间还是穿越走廊,或者仅仅是越过几扇门。

  “注意,”汉子说,“这儿有个石级。”

  现在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轻微,仿佛害怕惊醒睡着的人、病人,或者一只恶狗似的。

  这个房间给马弟雅思的印象是相当宽敞——当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狭小。从方形的小窗户——一定就是面对小海湾的那个窗户——射进来一道强烈的、耀眼的、然而也是有限的光线——照不到房间周围,甚至达不到房间的中央。从黑暗中清楚地显露出来的,只是一张笨重的桌子的一角,和有些地方铺得不齐整的地板。马弟雅思向窗户那边走去,想从那些肮脏的玻璃上望出去。

  他没有来得及认出窗外的景色,因为他的注意力马上被一件用具——大概是一件厨房用具——突然跌落在地上的响声吸引到相反的方向去。他分辨出离窗户最远的屋角里有两个人的轮廓,一个就是那个渔民,另一个是个少女或者少妇;这个女子是他到目前为止没有看出来的,她的身材苗条,脆弱,穿着一件紧身袍子,颜色如果不是黑色的,就是深色的。她弯下腰,屈着膝,去抬起跌落在地上的用具。水手动也不动地站着,在她的上面,两手叉腰,头稍向下俯——仿佛在凝视着她。

  在他们身后有些火焰从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露出来,这洞口开在一个平面上,火焰是黄色的,很短,向两边散开,以免越出洞口;它们是从一个靠在后面墙上的大火炉的炉口里喷出来的,炉口的两个圆形的生铁盖子有一个被拿掉了。

  马弟雅思绕过那张大桌子走到他们俩那里去;可是主人丝毫没有介绍客人的意思,连别的话也没有说。他的洋溢的感情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主人的脸是严厉的,脸上半闭的眼睛露出一丝忧虑,或者愤怒。在旅行推销员转过身去望窗口的那一刹那间,他和那个年轻的厨娘——他的女儿?——他的老婆?——他的女仆?——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大家默默无言地坐到饭桌旁边。餐具只有两只盛汤的盆子,直接放在木桌面上,还有两只酒杯和一只中等大小的铁锤。两个男人面对窗口,坐在一条和桌子平行的长凳的两端。水手从衣袋里摸出小刀,拿小刀上的拔瓶塞器先后把两瓶红酒都开了。女人给马弟雅思摆上一只酒杯和一个盆子;她接着又拿来一锅子滚热的土豆,最后徒手拿来两只煮熟的“蜘蛛蟹”,盆子也懒得用一只。然后她坐在面对旅行推销员的一张凳子上——因此她是坐在马弟雅思和窗口之间,背着亮光。

  马弟雅思尽力想通过玻璃窗望出去。水手给大家倒酒。两只翻过来的蟹在他们面前并排放在桌上,多节的蟹脚向着天,稍微向内收缩。马弟雅思望着对面的女人,看见她只穿了一件布施子,他觉得自己太热了。他脱掉身上的短袄,扔在长凳后面的一个箱子上,解开上衣的纽扣。现在他后悔被拉到这个破房子里来,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一个陌生人,讨人厌,惹人不信任;何况他到这儿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正如他所预料得到的,他在这儿没有希望卖出任何手表。

  他的两个同桌的伙伴开始不慌不忙地用指甲剥土豆皮,他也伸手向锅里拿了些土豆,学他们的样子。

  突然间渔民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出人意外,使马弟雅思吓了一跳;他把自己的视线从黑袍子转到主人的突然恢复平静的脸上。主人的酒杯又干了。马弟雅思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想起来这也真有趣!”汉子说。

  旅行推销员考虑要不要回答。他认为最好还是埋头剥土豆,他的长得异乎寻常的指甲使他剥起来很方便。他望着那件薄薄的紧身黑施子,望着背着亮光的颈背上的亮光。

  “当我想起了,”汉子说,“我们俩坐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剥土豆的皮…·”

  他笑了,没有接下去把话说完。然后他用下颔指了指桌上的蟹,问道:

  “这东西,你爱吃吗?”

  马弟雅思作了肯定回答,然后向自己提出同样问题,得到的结论是,他刚才的回答是谎话。不过,他倒觉得蟹的气味并不难闻。水手拿了一只蟹,把蟹爪一只一只撕下来;他拿了小刀,用刀刃在蟹肚子上刺穿两处,然后用一个有力而干脆利落的手势把蟹身从蟹壳上拆出来,左手拿着蟹壳,右手拿着蟹身,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看蟹肉。

  “他们还说这些蟹没有肉呢!”

  紧跟在这句话后面的是几句咒骂渔商的话,最后当然又像往常那样用几句谴责蜘蛛蟹的价钱太贱的话来作结束。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起铁锤来敲蟹爪,在他面前的盆子和旅行推销员的盆子之间那一块桌面当作了铁砧。铁锤发出了一下下短促而尖锐的敲打声。

  有一只蟹脚不容易敲碎,他用力地敲,有些汁溅了出来,射到那个年轻姑娘的脸上。她一句话也不说,用食指的指背把汁揩干净。她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金戒指,完全可以认为是结婚戒指。

  水手继续他的独白,时而谈到岛上居民的生活越来越困难,黑岩村的逐步发展,时而又谈到今后岛上大部分地区都可以使用电灯,他自己拒绝把电线接到他的房屋里,他在悬岩的这个角落里和“小姑娘”以及渔网、渔具等一起过着“美好的生活”。在整个谈话中,对马弟雅思丝毫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对方即使提出了一句问话,也从来不需要马弟雅思回答;遇到这种场合,只要等待几秒钟,水手的独白就会继续进行,仿佛完全没有停顿过似的。

  很明显,水手谈的始终只是一般情况,不想谈他个人的历史。他一次也没有提起他在什么时候认识马弟雅思,也没有提起在那个难以确定的时期中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友谊,而旅行推销员却在尽力思索那段时期离现在有多远,延续了多久,但是他想不出来。有时渔民像亲兄弟似的和他说话,忽然又马上把他当作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水手在熟不拘礼时只管他叫“老马”,这个称呼对他想弄清他们的友谊也没有丝毫帮助,因为到目前为止——如果他的记忆不错的话——还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不仅是他们结交的日期和时间长短他记不起来,就是地点和当时环境他也弄不清楚。照马弟雅思的看法,这地点不可能在岛上——这一点有各种理由可以证明——除非那时期是在他的青年时代。可是水手也没有谈起他自己的青年时代。恰恰相反,水手不厌其烦地仔细谈论着去年秋天装置在灯塔里的凹凸透光镜,这种镜光力很强,能够透射最浓的雾。他开始解释这种装置怎样运用,可是他对于仪器的描述,即使夹杂着一些技术上的术语,却从开头起就说得十分含糊,以致旅行推销员根本不想再听下去。他觉得这位主人是在重复着一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自己根本不理解这些话的意义,只是随心所欲地拿来装饰自己的谈吐,而谈吐本身又更是七颠人倒。他说起话来,大都运用迅速汽派浩大而又复杂的手势来加强语气,而这些手势和他说话的内容又似乎不甚关联。因此一只大蟹螫的各个不同关节就随着他的手势在桌子的上空飞来飞去,描画着许多圆圈,螺旋形,环形和8字;由于蟹螫已经敲破,许多碎片就飞出来,落到桌子周围。吃下去的篮和过多的说话使他口渴,他不断地停下来给自己倒酒。

  那个年轻女人的酒杯里却相反,酒似乎没有动过。她一句话也不说,吃得也很少。为了保持干净,每吃一块蟹肉,总要细心地把手指吮干净——也许是对客人表示敬意吧。她把嘴唇伸长,把嘴巴撅成圆形,一连好几次把手指伸过去再拉出来。为了看清楚自己的这些姿势,就朝窗口那边把身子半转过来。

  “灯光把悬岩照耀得像白天一样。”渔民把这句话作为结束。

  这句话显然是错误的:灯塔的光从来不曾照到灯塔脚下的海岸。对于一个自称为水手的人说来,犯这种错误是令人惊异的,而水手却似乎认为这是灯塔的职责,这样可以把岩石的详细情况指示给航海的人们,使他们有所趋避。他大概从来不曾在夜间使用过渔船。

  那个“小姑娘”侧着身子,动也不动,中指插在嘴里。她向前俯下身子,垂着脑袋;浑圆的后颈背肌肉绷紧,在背后射过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

  可是她向阳光那面侧转半个身子,并不是为了要看清楚手指是否吮干净了。从马弟雅思所处的位置看来,她的眼睛正在从侧面望着窗户的一个角落,似乎想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看见外边的什么东西。

  “这个小娼如真该给她一顿鞭子!”

  旅行推销员开头不知道主人说的是谁,因为他没有注意前面的几句话。等到他明白了说的是勒杜克家的最小的女儿,他不禁自问水手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来的。他利用主人停止说话的片刻也说了一句赞同的话,因为根据他从早上到现在所听到的话看来,这小女孩似乎的确需要给鞭打一顿,或者甚至于需要给她更严重的惩罚。

  这时候他发觉水手的视线在朝他的方向射过来。他大着胆子向左边一瞥,发觉水手正在打量着他,神情那么惊异,使得马弟雅思自己也惊讶起来。可是他没有说过什么特殊的话。难道仅仅是因为对方不希望他回答吗?马弟雅思尽力回忆自从他走进屋子以后说过些什么别的话。他没法子肯定,也许他说过房间里很热——也许也说过几句关于灯塔的一般的话……他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

  “有了孩子可真麻烦。”

  他看见渔民不再望他,才宽下心来。渔民恢复了刚才那种满怀心事的样子,不再说话,两只手空着,毫不活动,两只前臂靠在桌子的边沿上。他的视线——越过吃剩的蟹,一只空酒瓶,一瓶满满的酒,穿黑袍子的年轻女人的肩膀——毫无疑问地射向那只方形的小窗。

  “明天一定下雨。’他说。

  他仍然没有动。过了大约二十秒钟,他自己更正说:“明天……或者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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