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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16章

小说: 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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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照射,把扩大了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可是他不能误了乘船;到海岛上推销一天可能把一切都挽救回来。即使把他在上船以前在城里售出的一只手表计算在内,他还只卖掉四只手表。待会儿他要把数字记在备忘录上。他觉得很疲倦。没有什么来扰乱当前的静寂,咖啡店内和咖啡店外都是如此。可是他突然发觉他听见了——虽然距离很远而且店门又关着——海浪有规律地冲击灯塔前面的岩石的声音。这声音一直传到他这里,又响亮又清晰,使得他惊讶早些时候为什么没有发觉。

  他张开眼睛。这里当然看不见海。只见一个渔民站在玻璃门外边朝咖啡店里面张望——他的一只手握着门的把柄,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空酒瓶。马弟雅思以为他是刚才喝酒的水手中的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那个)走了回来。可是等到那渔民走进店里以后,旅行推销员才发觉自己弄错了。他还发觉这位新来者看见自己就露出十分高兴的脸色。事实上那个渔民一直走到他身边,大声地问:

  “真是你吗?我没有眼花吧?”

  马弟雅思站起来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他尽可能缩短握手的时间,赶忙握紧拳头把手缩回来,使得他的指甲藏在掌心里。

  “是呀!”他说,“是我呀。”

  “马弟雅思老朋友!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嗯?”

  旅行推销员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不知道采取怎样的态度才好。起初他怀疑对方在玩弄欺骗手段:这家伙只不过装着认识他罢了。可是他看不出这个渔民采取这种手段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他马上就放弃了开头的想法,无条件地表示同意:

  “对呀!真是可以说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厂

  这时候那个胖女人回来了;马荣雅思倒也感到高兴:这一下能够向她证明他在岛上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有许多朋友,人们应该信任他了。渔民指着女店主当作人证,说:

  “我到这儿来打一公升酒,居然会碰到这个老朋友马弟雅思,我和他没有见面已经不知多久了。可真想不到!”

  旅行推销员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和他见面了;他也觉得想不到。可是他徒劳地在记忆里搜寻,甚至连应该搜寻些什么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女店主说。

  她拿掉那只空酒瓶,换了满满一瓶酒给他。水手接过酒后,对女店主说“最好”是“和别的几瓶”一起记在他的账上。女店主很不满意地撅了撅嘴,可是并没有提出异议。水手带着一种含糊的神气望着墙壁说:再来一公升的酒他就可以请“老马”到他家里吃午饭了。他的话不是对任何特定的人说的。没有人回答他。

  毫无疑问,这时候应该由马弟雅思出来说话。可是那汉子已经转过来对着他,开始用更大的热情问他“分别以来”的情形。如果首先不能确定所谓“分别以来”是指的哪一个时候,这个问题似乎是很难回答的。不过这问题也没有使旅行推销员伤脑筋伤得太久,因为对方显然丝毫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他的新认识的老同学说话越来越快,两条胳膊作出种种手势,范围很大而且很用力,使人害怕他不要打碎了夹在左臂下面的那瓶酒。马弟雅思不久就不再想从他的滔滔不绝、意义却不连贯的说话中,找出某些线索,可以说明所谓他和这个人过去共同度过的日子。他的全部注意力还来不及追随对方用一只空着的手和那一公升红酒所作的动作——这些动作有时是分开的,有时是合拢的,有时是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关系的。空着的手比较灵活,带动了另一只手;如果像左臂一样也给右臂以同样的负担,那么两条臂膀的动作就会缩小到几乎没有——只有一些小动作,更慢,更有规律,范围不那么大,也许更合乎需要,总之,可以使一个细心的观察者更容易分辨出来。

  可是要做到这样,首先得使他的说话和动作停顿一下,而他的说话和杂乱无章的手势却每分钟都在增加强度,越来越叫人吃惊。其中即使偶然有些小小的停顿,都是不能加以利用的,因为只有离得远些才能觉察得出来,这样一来就太迟了,滔滔不绝的洪流又接上去了。马弟雅思后悔刚才有明显的机会时,自己没有提出再买一瓶酒请他喝。现在要这样做需要十分迅速的反应,他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做到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在这个水手的后面,越过他那瓶具有威胁性的——或者使人得到解放的酒,超过玻璃门,越过大路和矗立在那边的石墙,就是大海。大海继续很有规律地冲击悬崖。每一个浪头冲击了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后,就响起了像瀑布似的从各处一齐落下来的水声,接着是无数白色的小瀑布从岩石的凹洞里向岩石突出的地方流下来,那种温湿的声音逐步减轻,一直延续到下一个浪头冲上来为止。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只要稍从海岸望开去,就觉得海水是一片绿色,没有光泽,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波浪似乎是在离岸很近的地方产生的,突然间就涨成巨浪,一下子就淹没了突出在海岸边上的巨大岩石,在岩石背后坍溃成扇形的白沫,继续沸腾着冲进堤岸的凹口,从意想不到的洞里涌出来,在渠道和洞穴中间和别的浪头互相撞击,或者突然像翎毛似的以意料不到的高度直冲上天空——可是每一个浪头在同样的地点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

  
  











  在一块倾斜的岩石遮掩下的一个凹口里,海水比较平静,回头浪使海水轻轻地拍击着;一层厚厚的发黄的奠苔已经在那里堆积起来,风把其中一部分吹散,卷成漩涡,一直散布到悬岩的顶上。马弟雅思沿着崖边的小路快步走着,手里提着小箱子,身上的短祆扣上了纽子;他跟在渔民后面.渔民离他几公尺远。渔民的两只手各拿着一瓶满满的酒;由于海潮的声音太大,他不再说话了。他不时回过头来对旅行推销员嚷几声,还用手时作出一些不明确的动作——这是一些没有完成的更大的手势的开端。马弟雅思不可能想象这些手势完成时该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每一次把耳朵侧过来听他说什么,就不得不把眼睛挪向别处。有一会儿他甚至停了下来,想听清楚一点。在两垛几乎笔直的墙之间的、一个狭窄走道的角落里,水跟着浪头忽涨忽落;在这个角落里既没有波涛,也没有回头浪;流动的海水在这里是平滑的,蓝色的,时起时伏地拍打着岩石。附近岩石的位置往往把水突然带进甫道,使水涨得很高,比原来冲进来的浪头高得多。可是水马上就落下去,在几秒钟内使同一处地方的水位低得那么厉害,简直叫人惊讶为什么还看不见水底的沙滩,鹅卵石,或者海藻的拂动的茎尖。水面却相反,始终保持浓蓝色,沿着堤壁的海水带点紫色。可是只要稍从海岸望开去,就觉得海水在布满了云的天空底下,是一片碧绿,没有光泽,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

  一块离岸较远的礁石,由于已经坐落在浪涛不甚汹涌的地区,虽然礁石本身不很高,也不至于受到定期的淹没。它的周围只有一圈浪花的泡沫围绕着。三只海鸥动也不动地栖在礁石的微微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只比其余两只稍高一点。它们都向着同一方向露出侧面,模样儿完全一样,仿佛在同一背景的画布上用同样的模板画出来似的——脚是僵直的,身体是横的,头向上举,眼睛固定不动,嘴尖指向天边。

  现在道路沿着一个小海湾落下去,一直到达一个芦苇丛生的小海滩,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山谷的尽头。三角形的沙滩被一条搁浅在滩上没有桅的渔船和五六只捕蟹的篮子完全占据了;那些捕蟹的篮子是疏格子的圆篮,由细长的小棍子加上柳条结扎而成。离海滩稍远一点,在芦苇开始生长的地方,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坐落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中间,一条很陡的小径把草地和海滩连接起来。渔民用手里的一瓶酒指着房子的石板屋顶说:“到了。”

  这个声音突然恢复了正常,使马弟雅思非常惊讶:现在他不再需要大声叫嚷来使人听清楚了,风和海水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已经完全消失,使人以为到了离海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他回头一望,地势还刚开始落下来,可是小海湾很狭窄,小径上头的悬岩的顶上又有一串小丘,这就足够使小径得到掩护。这里看不到波浪——既看不到它们连续不断的冲击,也看不到它们的飞溅,连它们最高的浪花也看不见——突出海面的岩石把它们遗没了,这些岩石把小海湾的人口封闭了四分之三。这里的海水仿佛被一系列左右交错的堤坝保护着似的,十分柔和平静,像风平浪静时期的海水。马弟雅思弯下身去从陡直的边沿向下望。

  他看见下面有一块平台,略略高出水面,是在岩石上马马虎虎开凿出来的,长度和阔度足以让一个人舒舒服服躺在上面。不管这块平台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开辟的,反正人们正在利用——或者过去曾经利用过——大概是涨潮时用来停泊小渔船的。从小径走到平台上并不十分困难,因为岩石上有许多缺口,恰好构成石级,其中只有几级缺少踏脚处。这个雏形的码头还有四个铁环补足它的设备:四个铁环是镶在笔直的岩身上的,头两个在最下面,和平台一样高,两个铁环间的距离约一公尺;另外两个装置在一人高的地方,稍为分开一点。手臂和腿搁在这四个铁环上面的姿势是不正常的,显示出使用铁环的人身材十分苗条。旅行推销员马上认出了这是维奥莱。

  真是相像得不能再相像。不仅那个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和那双大眼睛,圆而瘦削的脖子,金黄的头发,完全一样,而且连胞窝附近也有同样的凹痕,直到皮肤上细密的肌理也相同。在右腰肢稍下面一点的地方,她有一粒突出来的德,颜色是红中透黑,像蚂蚁一样大小,形状像一只三角星,非常像个V字或Y字。

  在太阳底下,在这个四面挡住了风的小山谷里,天气很热。马弟雅思解开了他的短祆的腰带;虽然天空仍然布满了云,可是风吹不到,也就觉得不那么凉了。越过这些挡住小海湾人口处的岩石,向大海那边望去,仍然可以望见那块略略高出水面的礁石,以及它周围的泡沫花边和那三只动也不动的海鸥。海鸥并没有改变方向;由于它们离小海湾很远,虽然看的人走动过了,可是它们的角度仍然未变——就是说,看的人仍然看见它们的侧面。一道淡白的阳光从云层的一个看不出来的裂缝里照射下来,给这景色添上一层苍白。海鸥的白色原来就是没有光泽的,在这道光线的照耀下,使人很难估量它们的距离;你可以想像它们在几里路以外,也可以想像它们在二十步以外,甚至可以想像不费气力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

  “到了。”渔民用快活的声音说。阳光消失了。海鸥的灰白色羽毛又回到六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在陡削的悬岩边沿上的小径——有些地方小径太贴近悬岩的边沿了,因为悬岩的边沿新近有些地方又坍倒过——小径突然几乎垂直地落下去,一直落到房屋周围那片平坦的草坪上。房屋只有一个窗户,是个狭小的方形窗户。屋顶铺着很厚的、不整齐的石板,是手工凿成的。“到了。”渔民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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