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二、三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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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
望。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
涂的帐!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连伯颜看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冷冷、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朱妍的双足不由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阔,入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么》。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枝。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都看得呆了,久间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她一舞。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奈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在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呤。”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伯颜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吴县令,想情彼此恩情已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琢甫却只冲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请”她来,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对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日谁妻我?白首它时不负君!……朱妍今日谁妻我,白首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渺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朱——妍——今——日——谁——妻——我?”
她轻轻扬起脸:“白首它时不负君”,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等歌喉,这般舞艺,容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满座的人都寻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很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看他、恍如梦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又谁更可信。他——凭什么娶她?凭——什么应答她?又——凭什么护她?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
声音虽低,但在楼间响过,宛如惊雷掣电。那边两个金人已缓过神来,喝道:“哪来的臭小子,你凭什么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来。
三娘手一动,就要出手,却见那少年忽然扬首向这边喊道:“杜老!”
杜淮山应声而起,脸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说着,从怀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绣,绘了一盏灯,只听他口里轻声喝道:“江湖夜两十年灯!”
那两个金人不理这一套,依旧抓向那少年,他们楼上的金使伯颜却脸色一变,“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两个金人闻声一愕,忙住了手。伯颜却面色苍白,冲这边道:“是你们?”
杜淮山点了点头。
伯颜道:“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杜淮山冷冷道:“这是我汉家江山,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你还想不想安安稳稳回到大都?”
金使伯颜道:“想,当然想。”咬牙切齿了下,忽然喝道:“走”,他们动作真快,一行人说走就走,转霎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那吴县令已知是淮上义军之人在场,尴尬了会,叫师爷爷留下打理场面,自己也带着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满面笑意走下楼来,冲那少年问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亲苦了,易先生叫我来接杜老这趟车,你们一行人都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头一块石头放下地来,点头笑道:“都好。”
这时一个店伙才凑上前,对那少年道:“鲁老爷子知道今天这儿县官要请客,嫌乱,先走了,留下话来,说今天就不听少爷的琴曲了。他说,数天之后,与少爷六安府见,那时望少爷已诸物齐备,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声应着。沈放与三娘望着他——这就是接车之人,镖接到后他又要做什么?怎么做?他看来气度苏徐,但除了弹琴、他还会别的吗?心中一时疑虑无限。
停云二解
□ 小椴
二解: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这个姓很少见,弋与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与淮上易杯酒是什么关系。只见他对人虽客客气气的,杜淮山与焦泗隐二人对他却似颇为敬重。一出醉颜阁,他就招来一个年老车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栈。也许就是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淡定,朱妍与他虽萍水相逢,却也就信了他。那少年这才与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齐回到焦泗隐一干人下塌的客栈。
那少年首先见过了王木、金和尚诸人,他的话很少,但态度和悦,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杜淮山手里现在的镖车可远没有未渡江时秦稳手中的兴盛了,只有两辆,但价值更多。一辆装了骆寒送来的金子珠宝,另一辆则是他们沿路所收的银鞘、一共也有几万两。焦泗隐知道要在这里交割,所以单租了一座跨院。门口全由镖行的伙计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王木与金和尚领着众人把车内之货一样一样卸到屋里。沈放与三娘也在旁边看着。沈放一向以为绿林人物,草莽英雄料来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这一干人对银钱却甚是郑重,盘点得也极为仔细。那少年似已听杜淮山说起沈放是何等样人。这时向沈放递过纸笔算盘,笑道:“有劳了。”
沈放虽是镇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说,对钱谷兵革之学一向留心,远不同一般腐儒。——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轰轰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奕之基都离不开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细务,但论起锱珠计算、帐目往来,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细。当下也不推辞,有他这江南名手在侧,一张交割单自是列得详详略略、清爽无比。赤金、珠宝、银鞘各成一栏,连成色都标清楚了。
足忙了有一个时辰,才算将将盘点完。那少年并无喜色,目光中反似有忧烦之味,最后他问:“一共折算起来的话总共值多少银子?”
沈放却已换算完毕,答道:“一总按市价算的话总值得到三十万两以上——这连金子成色都计算进去了。但珠宝之价,难以细估,还要成交时为准。换得好的话,或许能换得三十二、三万两的样子。”
那少年低下头,双眉如蹙,筹算起来。
杜淮山在一旁问道:“还不够?”
那少年轻声一叹:“我手里还有个近十万之数,总欠数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总算下来,总有个四五十万两之数,所以只怕还有个七、八万两银子的差距。唉、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六合门老门主瞿老英雄会在此时过世。”轻轻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他那儿,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间的这段帐目,只怕也无人知道。”
那少年双眉一轩,面上虽淡淡的,却振出一派英朗之气:“他与我忘年论交,这些年,代我承担之责本已够多。如今、他去世了,后继无人,家事零乱,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难些,我也当该代他梳理干净,好让他走得安心。”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难再劝。却听那少年语气转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说:这笔银子能到,真是有劳二位了。别的也就不用说了,但眼下还有要事。他刚在巢湖定下三十万斤粮草,停在肥西镇,还请杜老带两个人赶去,急送河南梁兴处,他那儿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断粮了,这趟送去,怎么也好支持三四个月。另外、请焦老把临安镖局来的小伙儿与金和尚几人带去淮上,那边也颇吃紧,人手调度不开。”
他话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让人心服的威仪,杜淮山似乎无从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敛道:“我与沈兄——”侧身向沈放与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样子“及荆女侠明日一早即赶到六安府去,车我带着,另有要事请沈兄夫妇帮忙。”他为人和气,似是对就这么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小可唐突,贤伉俪勿怪,如果别无要事,请请同行如何?”
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携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应声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夫妇落难之人,托庇于公子,得携同行,是我夫妇幸事。”
弋敛笑道:“当此之世,以沈兄夫妇之识量,不落难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这话他说得颇为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