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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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七妹放平静了语气对翁上元说:“哥,你回去吧,让咱一个人呆会儿就好了。”
翁上元愤愤地走出屋门。
“肏!这叫什么事儿哩!”
屋里只剩下翁七妹一个人的时候,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密匝匝地,找不到一丝光亮。一团浓浓的酸涩涌上她的喉头,巨大的悲楚逼着她喊叫。她喊出来了,竟喊出了《哭眉阝子》的腔调。她吃了一惊。难道《哭眉阝子》属于我,那么我就唱《哭眉阝子》。她唱,含着泪水唱;她唱,饱含着悲抑唱……。唱着唱着喉头塞满了化不开的块块垒垒,她哽咽着,喉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疼痛的心在情不自禁地唱着,可腔嗓却喑哑着,她感到了一种空前的绝望与窒息。她陷入一种可怕的晕眩。在晕眩中,她看到了南先生恍惚的身影:南先生正翻转着腰腿跟着她学唱《哭眉阝子》;南先生的脸子很白,表情却很冰冷,似乎在等待着她幽怨的凄美的韵调,他好温暖于那特别的韵调里。于是,一个强烈的意识逼促着她:我必须唱出来,那是我与南先生在晦冥之中的最后的一段情缘。她运足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奔攒着涌向她幽闭的腔嗓。终于唱出来了,却是撕心裂肺的一声——
“我的夫哇!
她把圆润幽婉的《哭眉阝子》给唱破了。
她的心,也跟着碎了。
卡
翁七妹自从进了那个屋子就一直没出来。
翁上元感到蹊跷,让大元去看一看。推一推门,门插着;喊几声人,无人声。翁大元便学几年前他爹的样子,把门踹开了。
屋里的情景跟几年前一样,翁七妹也学她爹翁太元的样子,把自己吊死了。所不同的是,翁大元是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翁七妹是把自己吊在窗棂上,比她爹低了一档次。
翁大元平静地看着他吊死的七姑。他七姑死得可不平静:死前做过一番挣扎,胸前的扣子被掀掉了,露出了两个青白的奶子;由于两个奶子过于肥大,他感到一丝厌恶。
他走出屋门,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大骂起来:
“南明阳,我肏你个娘!”
这骂声说明,南明阳教授与后岭的联系,连根断了。
不过,对于南明阳教授来说这似乎没什么:他依据在后岭的笔记,写了一部极为深刻的人类学著作,轰动了整个学界;是后岭人的包容和一个微不足道的村姑的爱情与牺牲,喂肥了他的理性,他有福了!至今他仍然活跃在学界,且德高望重。
据说他正在写自传,不知他在后岭这一章是怎么写的。
第十二章
一
翁七妹的死,对翁上元翁大元父子的震撼是巨大的。
翁大元对一种全新生活的向往更强烈了。他心里说:狗日的南先生可以来,也可以走,我们山里人却无处可走,这是一种天大的不公平。南先生因为有文化,就可以轻易伤害我们;我们的蒙昧,使我们轻易地就被伤害,所以,我们必须也要有文化。他想到南先生所说的去考县城中学的问题。这对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这可以说,是他走出后岭,走向他向往的那种自由广阔生活的惟一路径。他下决心,要考取县城的中学。
翁上元对七妹的死,起初还可以承受;但回顾身前身后,他发现:他自己已经步入一种死寂的无可改变的生活,他的生与死对别人无关紧要。于是七妹的死,对他便构成了一种压迫,让他感到了命运对山里人的无情捉弄。他身边的亲人,翁太元、翁送元、翁息元和翁七妹,都是在同命运的无奈抗争中死掉了;并且,死后便被遗忘,没入洪荒之境,山里人对死已经麻木了。生如何,死又如何?走不出的屋前叠嶂,走不出的汗腥氤氲;一群草民,自生自灭而已。山民的命运,还不如一个落魄的右派。他因为是城里人,因为有知识,即便是在困厄中,也有一种无形的佑护;一旦有了机会,他改变自己的命运与生活,是容易的,依然以新的姿态走向广阔而欢乐的生活。像南先生这样的人,他们有既定的好命运,咱山里人争不过他们。翁七妹对南先生有多好,也无非是一只破枕头而已;没有找到好枕头之前,拿来先枕一枕,一旦找到了,就扔到一边去,枕头不会做任何反抗。山里人是土命,可以任人揉捏;城里人是金命,不用你去碰它,它自己就叮当乱响:金贵而风光。
翁上元从他死去的亲人身上,看到了山里人的生活是一种循环往复的生活,是没有希望的生活。他的儿子翁大元如果不走出后岭,仍然只是他第二个翁上元。想到这一切,他感到震惊:他的亲人的墓穴旁边,就留着他的墓穴;他的墓穴旁边,也早已给翁大元们留下了位置。生不生有啥个意义呢!他感慨到。他在震惊之余也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的儿子翁大元,人虽然很小,却早已看不上他的老子,这可能就是希望。一个对老子过份尊重、崇拜的山里人,也无非要做成他老子一样标准的人。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事啊!他老子在过自己的生活时,已心存厌倦;他的儿子会对此生出无限的兴趣?是一代欺哄一代,自己欺哄自己。他欣慰于轻视自己的儿子,他要送儿子去念书,去掌握文化;一旦有了文化,生活道路就宽阔了,他翁家的翅膀就会飞出后岭的束囿,给下一代人找一块不受旱灾。洪灾和贫穷、饥饿折磨的乐土——有乐土的人,活得才金贵!
翁大元必须考出去。当他在文化的土壤里成长起来的时候,他便有资格去质问那个薄情忘义的南先生:你有啥了不起?!想到这,翁上元兴奋异常。南先生,你不知道,我正在给你培养对手哩!我是无能力找你去了,我的儿子会使你丢魂失魄!
于是,当翁大元找到翁上元,“爹,我要去县城念书。”翁上元毫不犹豫地说:“念!”
翁上元陪着他的儿子翁大元到了县城。
中学的老师对翁大元进行了简单测试,对翁上元说:
“你孩子的语文水平还可以,数学就差一些;一正式考,可能要落榜。”
“啥是数学?”
“就是会算计的学问。”
“这个狗日的南先生,还给我儿子留了一手!”翁上元骂到。“大元,还考不考?”他问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问他:“爹,带钱没?”
“带得不多,咱俩的路费,还有到小店儿吃顿饭的钱。”翁上元说。
“都掏出来!”
“干啥?”
“叫你掏你就掏,费啥话!”
翁大元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老师“给我几本数学书。”
翁大元背着几本数学书和他的老爹上了路。
“儿子,咱回家得赶二百多里路,也没路费了,咋坐车?”
“不坐车,走。”
“我走不动,肚里没食。”
“爹,那有啥,不是有到原岭拉煤的么?咱截煤车。”
“人家给站?”
“叫他站他就得站!”
爷儿俩在马路上走着。
“你咋不截车?”翁上元问。
“这路上的车咱弄不清都到哪儿,等走到去咱们那条沟的路口再说。”
俩人就走了四十里路到了那个路口。
一辆卡车急急地开过来。
翁大元倏地就站到了马路中央。司机一惊,一个急刹车;车吱嘎嘎好容易站住了,人却不见了身影。司机吓出了冷汗,下车去找人。翁大元躺在保险杠底下紧紧地闭着眼。知道有人在瞧他,突然睁开眼,且朝那人一乐。那人松了一口气,跳了起来,“你他娘的找死?!”
“就盼着你给撞死哩!”翁大元说。
那人乐了,“你他娘的挺邪兴。”
“不邪兴,你能站住。”
翁大元朝后一挥手,“爹,上车!”
翁上元吓瘫在马路上了,听到喊声艰难地往起爬。大元对司机说:“那是我爹,胆小得跟大娘儿们似的。”
司机就更乐了,“你小子真挺有意思。”
翁上元上了车,司机说:“你以后别让孩子这么截车,压死一个,是怨我怨你?”
“这没以后了,他都快成我爹了!”翁上元说。
二
回到后岭,翁大元闭门读书,不问茶饭。
刘淑芳说:“大元,别这么用功,把脑子使坏了,就成傻子了。”
“成傻子好,不知冷不知热,不知苦不知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倒也快活了!”翁大元说。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就有了议论,说翁大元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炮仗不大,响儿不小;人家公社学校里的科班学生都考不上县城的中学,甭说他一天书没念过的一个土崽子。
刘淑芳听了,怕翁大元考不上真的疯了,就提前给翁大元泼冷水。“大元,考上就考,考不上就拉倒,咱比不了岭外的学生。”
翁大元气哼哼地说:“要不后岭人好不了,还没咋样,就认为人家是人脑子,自家就是猪脑子,就当猪吧!”
“你可别把人得罪苦了。”刘淑芳说。
“是他们把我得罪了。”翁大元说。
春天抢种,队里给高工分。刘淑芳叫翁大元先搁几天书,帮助挣几天工分。翁大元说:“你也就认得工分,工分能给你带来个啥?”刘淑芳说:“你是农民,不挣工分你吃啥?”翁大元急了,“娘,我跟你打个保票,你就安心让我读书;要是考上了,也给你挣了脸面;要是考不上,我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拚命给你挣工分,累死无怨!”
“这孩子脾气忒大,由他去吧。”刘淑芳对旁人说。
“狗日的!她也就是我娘!”翁大元心里说。
该考试了,翁大元对他爹说:“爹,咱们走吧。”
“走
“这次多带几个钱。”
“你抠抠鸡屁股还有蛋没有?”
翁大元抠了抠鸡屁股,“还真有一个蛋。”
“那就等它下了再走。”
终于等到蛋下来,到村里的代销点卖了六分钱。爷儿俩的行囊就多了两个火烧钱。
到了考场门外,“儿子,就看你的了。”翁上元说。
“你一边儿蹲着去吧,别烦我。”翁大元说。
进到考场坐定了,来了监考老师,竟是一个像南先生一样戴眼镜的男老师。“真他娘的倒霉,又碰到一个戴眼镜的!”
“翁大元,哪位是翁大元?”眼镜问。
“干啥?我就是。”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你是个特考生,要好好考。”眼镜说。
翁大元没搭理他。
长长的卷子摊在眼前,翁大元晕了:能(尸求)的答好么?他淋下汗来。他朝窗外睃了一眼,见他的爹蹲在院中的大柿树下,大口大口地抽旱烟。他爹也看见了他,伸长了脖子,涎笑着朝他点头。
“他多可怜啊!”翁大元心里说。
他的笔就戳到了卷子上。啃过一道题再啃一道题,就像捏死了一只蚂蚁,又捏死了一只蚂蚁。横竖就这样了,不是你捏死我,就是我捏死你了。心情倒镇定下来。
眼镜竟踅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不走了。
翁大元心里厌烦极了,手下的笔也开始不听使唤。眼镜低低地说一声,“别着急,有的是时间。”便又走了。不管怎样,求求你,你就别再来了!翁大元心里说。
做到一道大题,所用的那个公式他已记不清了,他列出了两个相近的公式,弄不准倒底用哪个才对。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感到不能再犹豫,就任选了一个。
那个眼镜又踅了过来,站着不走了。他用手指敲了敲翁大元卷面上的那个公式,“好好想想,是它么?”
翁大元马上悟出了这话里的含义,重新选择了另一个公式。抬起头来,眼镜朝他微笑着。翁大元也笑了。“这戴眼镜的,并不都是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