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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雨花(中篇小说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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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妈有点生气了。「不识抬举!」
  我坐在一旁,气鼓鼓的,一语不发的背着她们。
  大妈看出有点不大对劲了。「阿绢,你有了人啦?」
  「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嫁人,你们别提了。」
  妈说:「读什么书?读了几年,识了几个字,便心高气傲起来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气人!」
  大妈安慰她。「阿绢是嘴巴强,别怪她。」
  「看不起水手,妳自己又不是千金小姐!」妈说。
  我眼睛红了。「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我的错!」
  妈指着我。「妳--妳!」她猛然呛咳起来。
  大妈慌忙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连忙走过去看她,妈一手推开我。
  「就气死我了!」她哭了起来。「生子女干什么?」
  我僵在一旁。
  大妈说:「唉,这件事慢慢谈吧,没关系的。」
  妈却向她诉苦:「你不晓得,现在我靠她,她眼中哪儿还有母亲呢?」
  我听了心中很气,于是一回头就走。
  「阿绢!」
  是大妈在背后叫我,但是我没有回头。
  我匆匆忙忙的下了楼,心中越来越气。
  要我嫁人?嫁一个水手?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我注定便不可以有较好的机会?
  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吗?注定我要这样?
  大妈在我后面追了上来。「阿绢!阿绢!」
  我站住了,慢慢的回转头来,看着她。
  「回家去吧。」她说:「别惹你妈生气。」
  我低下了头。「我要回去做工了,不回去。」
  「你今天下午放假,做什么工啦?」大妈问。
  我不出声。
  「回去吧,我们不提那件事就是了。」
  「大妈,你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的?」
  「又不是我的主意。」大妈不乐的说。
  「不是你提出来的?」我有点意外。
  「我为什么那么多事?你倒来怪我。」
  「那么是谁的主意?」我问大妈。
  「是你妈!」
  「妈?」
  「是的。」大妈说:「是她先提出来的。」
  「为什么?」
  「当然是想你好好的嫁个人,也不用辛苦了。」
  「嫁人?我惹妈讨厌了吗?她要把我嫁出去?」
  「不是这个意思,嫁人又有什么不好?」
  「一个人总得靠自己,靠别人有什么用?」
  「靠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妈说。
  「靠得到是好,靠不到岂非更惨。」
  「唉,阿绢,你怎么说这种话?」大妈说。
  「这是事实,多少女孩子嫁错了人,弄得要死不能,要活不得的,不如一个人来得干净。」
  我冷着脸。
  「你抱定主意,终生不嫁了?」大妈问。
  「那也没什么稀奇,大妈,你也没嫁过。」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你妈与你的想法不同。」
  我不出声。
  「阿绢,你一定另有主意,告诉我听。」
  「没有。」
  「另外有了男朋友?」大妈试探地道。
  「没有。」
  「那是为什么?女孩子不爱交男朋友?」
  「大妈,」我无可奈何的说:「回去吧。」
  「是呀,站在马路上算什么?」她笑道。
  回到家里,我一句话也不跟母亲说。
  一个水手。然后生一群孩子,个个眼泪鼻涕的,吃不饱穿不暖,永远做下等人,爬不起来。
  我不想这样。
  妈也太过分了,一个水手能有多少收入?
  她就贪图人家,想去靠人家,太没出息。
  她不该利用我,我情愿做佣人,做一辈子。
  但是妈不该叫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饭后大妈回去了。
  妈看着我收拾碗筷,到厨房去洗,她跟了来。
  「妈,」我说:「你回房去躺着吧,别动。」
  「看妳的手,都做粗了。」她忽然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妈,」我说:「嫁给水手,也是得做。」她呆了一呆。
  「而且没有薪水,甚至可能吃力不讨好。」
  她说:「阿绢,你怎么会这么说?」
  「这是事实,妈,我觉得现在很好,你别再想这想那的了,好不好?」我揩干了手。
  「嫁了过去,你会有自己的家了。」妈说。
  「这里也是我的家。」我说:「不是吗?」
  「可以有人照顾你。」妈又说:「对你好。」
  「我自己对自己好,我自己照顾自己。」
  「阿绢,见了那个男孩子再说,好不好?」
  「我是不愿意,如果你要,好吧。」我说。
  「阿绢,妈不会为难你的。」妈说。
  「是的,我知道。」我看她一眼说。
  妈总算有点满意,我暗暗的在为自己的命运伤心。
  我还是默默的每天工作,像我们这种人,生来就工作,没有安定的份,有得做就好了。
  事情是很奇怪的,生在有钱人家里,便是少爷小姐。
  生在穷家,便该是下人婢仆,命运似乎不由自主。
  我不是在埋怨,但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了。
  为什么少爷是少爷,我是我?我们之间隔得这么远。
  我甚至不能对他多讲什么,我有自卑感。
  一个女佣与主人说长话短,算什么呢?
  虽然他和气,他可亲,但是距离还是有的。
  如果我们家里也有点钱,情形恐怕就两样了吧?
  但是事实是无法挽救的。我明白这点。
  他与赵小姐才是一对,看上去真的相配。
  赵小姐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兰心。
  但是我仍好象生下来便准备做佣人的,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一个,就是叫阿绢。
  我很烦恼。
  过了没多少天,大妈便约了那个水手出来。
  母亲带我去一家小茶馆,她很兴奋。
  她的身体好象好多了,她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喜在什么地方呢?我实在不知道,也没问。
  她还叫我打扮打扮,叫我换套裙子。
  她把小弟也带去了,小弟看看我,不出声。
  到了小茶馆,大妈与一个男人早已到了。
  大妈笑着说:「来了来了,请坐。」她拉着妈。
  我默默的坐下,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
  大妈笑道:「这是苏强,你妈早就见过了。」
  我抬头,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
  他在笑,脸方方的,头发短短,牙齿雪白。
  「这是阿绢,阿强,你来见一见。」大妈说。
  他站起来。「阿绢。」他说。
  「苏先生。」我小声的说。
  「别见外了,」大妈说:「就叫他阿强好了。」
  我又低下了头,看看自己的鞋尖。
  大妈自空椅子上拿起了一大包东西。
  「这是阿强买给小弟的,」她说:「小意思。」
  妈连忙客气。「怎么行呢?」她推辞着。
  我抬头看,那些好象是玩具,又像衣料。
  但是妈已经接过来了,我觉得羞愧万分。
  「姊姊,」小弟推我一推。「他替妳倒茶。」
  我看苏强一眼,他的一双手很大很粗,拿着茶壶有点滑稽,他的手指甲上沾着污黑。
  他是个粗人,一个水手,也许他不是坏人。
  但是他的样子表现了他的身份--粗人。
  他的头发粗而短,令我想起少爷软而服贴的发脚。
  他的脏手令我想起了少爷细长的指节。
  我不要嫁一个粗人,他是不是好人与我无关。
  我低下了头,我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
  他也没有多讲话,只是笑着,笑得很傻。
  小弟低声的说:「是一把枪。姊姊。」
  「什么?」
  「包裹里是一把枪。」小弟很高兴。
  「啊。」他送了一把玩具枪给小弟,小弟便乐了。
  这一顿茶吃得乏味之至,但是有四个人很高兴。
  大妈滔滔不绝的在介绍苏强,说他规矩。
  「别人家水手,」她说:「总爱寻花问柳,阿强不同。」
  我看他一眼,苏强的脸红了,我听着大妈。
  「阿强拿了薪水,便存在银行里……现在存款也有一万元了吧?有没有?阿强?」
  阿强点点头。
  妈说:「太不容易了!」她赞叹着。
  「可不是?有几个男人像他?」大妈说。
  她是说给我听的,但是她没有将苏强与端木少爷比。
  少爷连一只手表都是与众不同的,薄薄的,又名贵又好看,就像他本人一样。
  大妈不知道这些,她拚命在说这个水手好话。
  一餐茶总算吃完了,我们一起离开茶楼。
  走过一间小小的百货公司,大妈又有了意见。
  「阿强,那块衣料不错,买给阿绢吧。」
  「我不要!」我忙拒绝。「我有衣服。」
  「别客气了。」大妈说:「阿强会买的。」
  我固执地道:「我不要!」我声音有点凶恶。
  但是阿强花了十分钟出来,手中便多了一个包裹。
  大妈硬塞给我,由妈拿了过去,她笑着。
  这是一个圈套,她们已经有了妥协,我知道。
  事情并不只是见见面那么简单,她们骗我。
  我板着脸。
  阿强说:「阿绢……阿绢,你别客气。」
  他的笨头钝脑使我厌恶,我不理睬他。
  回到了家里,妈将礼物一包包拆开来看。
  小弟手中拿着玩具枪,奔来奔去的玩。
  妈说:「有了一万块,可以将钱还给人家,可以买一层唐楼,你们会生活得很好。」
  「那是别人的钱。」我冷冷的告诉她说。
  妈看了我一眼。
  「而且我不会再见他了。」我又说。
  「为什么?」妈放下了手中的衣料问。
  「我不喜欢他!」
  「他长得不端正?」妈问:「品行不好?」
  「不是。」
  「那么是为了什么?」她耐心的问我。
  「妈,」我终于说:「他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
  「阿绢,我们也是粗人,我说过了。」
  我低下了头。
  「你爸不过是做工厂的,你母亲是女佣。」
  我的头垂得更低。
  「人家不嫌我们,阿绢,已经够好了。」
  我不响。
  「苏强没父母,没负担,他喜欢你。」
  我呆着。
  「他也喜欢小弟,他可以照顾我们。」
  我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只是听着妈说话。
  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吗?我能做什么?
  「我要去上工了,妈。我说:「改天再来。」
  「我替你拿衣料去缝一套短衫裤。」
  「随便你。」
  衣裳缝好了,她又硬叫我穿上它。
  我穿上新衣服的第一天,赵小姐便看见了。
  她诧异的问:「咦,阿绢,穿新衣服了?」
  「是的。」我低声的说:「新缝的。」
  「是你生日吗?」她有兴趣地问我。
  「不是,是人家送我的料子。」我说。
  「啊,」她笑了。「一定是男朋友吧?」
  我不出声。
  少爷笑道:「兰心,你别笑她了,她怕羞。」
  我走过去拿起少爷的外套,替他挂好。
  赵小姐笑道:「别的我倒不怕,现在人这么难找,我只怕笑走了阿绢,你可倒霉了。」
  少爷指看她道:「就算找到人,也未必有阿绢好。」
  我笑了一笑。
  「阿绢,」赵小姐笑道:「你要是交男朋友倒无所谓,最怕结婚不干了,那时少爷可头痛啦。」
  「赵小姐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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