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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香雪海-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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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是不提公事,仿佛诚心诚意只为请我吃饭。
  我不负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说:〃独个儿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为公事奔波。对于做生意,我真是没学会已经意兴阑珊,要极之有冲劲的人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她的语气有点肃杀。
  她整个人都是低调子。
  我问:〃黑色,你偏爱黑色?〃
  〃才没有那么罗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们往往把最简单的问题想得很复杂。〃
  〃黑色很神秘。〃我说。
  〃你的叮噹,她大概喜欢白色吧?〃香雪海说。
  〃不出阁下所料。〃
  〃又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其纯洁?〃
  〃因其清爽相。〃
  〃是不是?理由亦很简单。〃
  香雪海是否在暗示我把她估计得太神秘?
  音乐轻轻传起,是一支华尔兹。
  〃跳舞吗?〃她问,〃你们年轻人会不会华尔兹?〃
  〃看看,你也不是那么老,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两年的分别,〃我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邀她起舞。
  我说:〃我八岁那年,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表姑,伊教我跳会华尔兹,至今不忘。〃
  〃那个表姑呢?〃
  〃不知道,听说她与表姑丈离了婚,远走他方,你知道,那个时候离婚,天地不容。〃
  她并不置可否。
  与她跳舞是一项享受,她身轻如燕,身形随着节拍晃动,每一个小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谁又教你华尔兹?〃我问。
  〃家母。她是个交际专家,书没念好,先玩得身败名裂,结果不得不嫁我父亲,屈居妾侍。〃我诧异于她的坦白。
  〃她是个极之活泼的女人,我并没有得到她太多的遗传,我长得像我爹,并不漂亮,而且母亲常嫌我呆。〃
  〃你并不呆。〃我说。
  她微微笑,〃当年母亲崇拜的女星是叶凤狄嘉露。常常梳了那种发型配洋装,至死她是摩登的。〃
  〃哦,已经去世了。〃
  〃是,她为我争得香家在港的产业,大笑一番,无疾而终。〃香雪海双眼里莹光浮动,〃我知道有些人称我是个传奇,比起家母,我可差得同天跟地。〃
  〃她始终没回来香港?〃
  〃没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颇有点名气,清朝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毕业后便对中国瞧不顺眼,设法把一家都搬到欧洲去,结果女儿偏偏给他丢脸,很有点报应的意味。〃香雪海笑着说故事。
  〃有没有见过外祖父?〃
  〃没有,但是看过他翻译的几本法文书,写得还过得去,传到我这一代,什么也没剩下。〃声音渐渐肃杀。
  我与她停止舞步,坐到长凳上。
  〃遗传因子这件事深不可测。〃她苦笑。
  〃也许你像你父亲。〃
  她一震,嘲弄地说:〃如果像他,命运也太作弄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没有探访过你?〃
  香雪海又继续喝酒。
  〃连母亲都很少来,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规矩极严,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不愿承认我,怕母亲乘机要挟。〃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钱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说,〃就是这样小心。〃
  她精神越来越好,完全像只夜猫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时辰。
  〃后来又怎么承认你?〃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律师一看见我,就啧啧称奇,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他知道后,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
  〃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
  〃母亲挥霍无常,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生活费支票来了,她急急兑现,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香雪海回忆,〃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着头发,笑了,有特殊的妩媚,女人过了三十才显示的那种风情。
  我嘘出一口气。多谢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说了这么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别。〃
  〃不见得非常特别,每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总有一两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陈。〃
  〃那是因为你幸运。〃她说,〃没新闻便是好新闻。〃
  我看看表,〃呀,半夜两点,怎么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顿饭,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辞?〃
  〃不能妨碍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临走时说:〃你穿黑色,也是因为戴孝的缘故吧?〃
  她点点头。 
 


  
 
 
  
 

第四章 
 
  有时候我们真的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了。
  回到家门时三点钟,我并不疲倦,有种亢奋。
  与香雪海一席话,仿佛与老朋友叙旧,该说的全部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没有一丝掩饰。
  忽然之间我明白为何与她这么谈得来,原来她丝毫没有不必要的虚伪客套,没有〃万分歉意〃、〃久仰久仰〃、〃纯属误会〃、〃切勿见怪〃这些。
  一点没有转弯抹角的成分。
  圆滑本应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场,干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来叮噹与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说敢言,但到底我们的直爽是苦心经营的,不比香雪海,简直发自内心,十分诚恳。
  就是这一点,令我改变了以前她给我的恶劣印象。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发觉书房的灯亮着。
  谁?
  叮噹?
  我探头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发上,已经憩着,轻轻地扯着鼻鼾。
  我觉得好笑,她怎么老远跑了来?我替她拾起掉在身边的书。
  她被我惊醒,一脸的不快,〃什么时候?〃
  〃三点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这顿饭吃得好不过瘾,真该直落,连带吃完早餐才回来。〃
  我还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笑说:〃人家没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么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来,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里去?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把床让给你。〃
  我把她推进睡房,一边说:〃老夫老妻,你很少使这种小性子。以往我跟金发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头埋脑写专栏骂人,若无其事,今次怎么搞的?叮噹,莫非三十岁生日一过,你已失去当年豪气?〃
  她换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拥着被子在沙发上一闭上眼睛就进入黑甜乡。
  我敢发誓一整晚没有变换过姿势,很少有机会睡得这么实。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声把我惊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发起来,发觉睡歪了颈脖,怪酸软的,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
  我问叮噹:〃什么事?〃
  她还在睡,原来说梦话。
  艺术家都有散不净的孩子气。
  〃叮噹,叮噹。〃
  她睁开眼睛。
  〃叫我?〃我问,〃睡得不好?〃
  她叹口气:〃大雄,你什么都好,就是没心肝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评语,叫我难以作答。
  我只好赔笑脸。
  她瞪着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业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写字楼虽然在金玻璃大厦,但属赵家一支。〃
  〃说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自己骗自己。〃
  我说:〃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没什么不好,多争取点经验。〃
  〃还不是一辈子替人家做工。〃
  〃唷,后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赵三已经有孙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么都好,偏偏对女朋友没心肝。〃
  我不敢与她讨论这个问题。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赶到乌溪沙去。〃
  〃干吗?〃
  〃同陆师母商讨孤儿院扩展事宜。〃
  〃一路顺风。〃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这种受委屈的小媳妇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迟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顺她意,女人说不送不送,其实是切切要送,我明白,于是立时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齐,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时分。
  新环境新人事,我一向是个发奋图强的人,不知为什么,此刻却有点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显得既无聊又琐碎。
  像我们这种人,工作唯一的收获便是薪水,一旦离开写字楼,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写了书出了气收了稿酬之后,还能拥有一大叠著作来满足自我,动不动,还是个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运的叮噹,旁人也许觉得她无聊,可是她其乐融融,无拘无束地干她的自由职业,千金不换的逍遥。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也名正言顺地当艺术家,胡乱做些什么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职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伟大的天职。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对社会有所交代,躲在被窝里画画听音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
  但此刻我这根社会的栋梁累得不得了,昨夜临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规律化,太刻板,日子过得像一部机器,渐生厌恶。我不应答应赵三,帮他这个忙,辞去旧工后应当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可是男人没有职业,就等于一无所有了,空白的时间是浪费,将来我要付出代价,眼看旁人飞黄腾达,自己因一时的潇洒远远落在后边……
  我无法不跟随社会的风气而向前爬,往高处飞。香港这个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语是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们还不是发完牢骚后无奈地伸手接住强人给他的制度。
  我不喜噜苏,故此努力做到有发言权的地步。
  无论怎样,科学家少了竹林七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们夏天没有冷气就很难睡得安稳,这是事实。
  但今天感觉不一样。
  今天我觉得普天下的懒人有福了,他们管他们躺着,等其他的人来为他们谋福利,付出些微的代价,那个寒窗十载的医科生就得为他把脉……依此类推,懒多好。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莫非是羡慕香雪海的闲情?
  对了
  叮噹再空,也是个无事忙,她有意无意间向人显露她忙,但不是为阿堵物忙,于是乎伊与众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么都不做,闲来发号施令是唯一的兴趣,她连玩都不玩。
  什么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没见过,现在见到了。
  即使是赵翁,也得在公司里挂个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闲得慌,但香雪海对世上一切都视作身外物,她闲得快乐。
  被她的快乐感染,自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来心理上是这样的:
  (一)大家一齐做一齐挨,看见旁人收获少我收获多便会做得更加起劲更加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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