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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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医生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不会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来看我,比那位孙太太还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时常无故折断……〃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秋天?就是这个秋天?〃
〃是的。由我告诉你,你应当相信。〃
〃我去陪她,马上去。〃我说,〃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来了!〃周医生扬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双眼充满泪水。
〃我才由她处出来。〃
〃我立刻去。〃我站起来。
〃关先生!〃
我转过头。
〃你要尽量放松,态度自然一点,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点点头。
〃谢谢你。〃
〃谢我?周医生?〃
〃真可惜,〃他说,〃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我是她的医生,当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乐,她渴望见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飞车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迟疑,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这个愚蠢的人,应该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
我到的时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咙,然后伸手按铃。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讶异,然后是惊喜,我先嚷起来,〃快开门,随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锁匙掏出来扔给佣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进屋内。两个白衣护士迎出来问:〃谁?谁那么吵?〃
我心绞痛,〃香雪海!〃我大声叫,〃香雪海!〃
〃谁?〃
书房门推开,香探头出来。
我先安了心,她还不必卧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讯。
〃我。〃我迎上去,〃我回来了。〃
〃大雄!〃她张大了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么来了。〃
我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我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内的生命正渐渐离我而去。我鼻子发酸,说不出话,硬生生忍住眼泪往肚里吞,我把脸埋在她秀发内,心里问了一千一万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结婚了?〃她问。
〃谁说的?〃我反问。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她说,〃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我流利地撒着谎,〃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
〃小小意气,别把事闹大。〃香雪海有点责怪的意思,〃别太儿戏。〃
〃其实我已经想开了,〃我说,〃我跟她性格都太强,并不适宜在这个时间安顿下来,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气带些嘲弄与不置信。
我佯作愠怒,〃你不欢迎我?〃
她说:〃如果你主意已定,我当然欢迎你。〃声音是非常温柔的。
我已经想定了,我决定在她这里,度过最后的几个月。
香雪海说:〃我无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经说过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当她知道生命会随时离她而去,自然变得潇洒,不再计较。
我这次来,跟以前完全不同,这次是全心全意的。
〃来,〃我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让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个这么简单的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第十章
她并没有多问,当日我在她家中吃饭,饭后我们在书房闲谈,她很高兴,把她〃初恋〃的故事告诉我。
他是一个书记,业余教网球。自尼姑学校出来,香雪海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于是便颠倒起来,拿零用钱买花给他,送小礼物,写情书,到他校门去等他……直到他结婚,她失恋了。
〃那年我只十四岁半。〃
她把那个男人的照片翻出来,是一个身材瘦削、貌不惊人,约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
〃怎么,不是说是网球健将吗?〃
香耸耸肩,无法回答。
〃寂寞的少女心,〃我说,〃爱上了爱情本身,胡乱找个对象加以发挥。〃
〃但我当时是真心的,〃香笑,〃他结婚时我眼睛都哭肿了,瞧,为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双方说不到三十句话,所以我把这些照片永远留着。〃
〃日后你会不会用同样的口吻讥笑我?〃
她凝视我,〃会。这个傻小子,有婚不结,跑来这里做些无意义的事。〃
我委屈地说:〃是你亲口邀请我的。〃
〃那时以为你的未婚妻别有所恋,你了无牵挂。〃
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不必顾忌这么多,但为了我的〃前途〃,嘿,前途。
她聊下去,〃后来我就开始野,得到父亲的支持之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几乎认识了全世界的浪荡子;跳舞、派对、狂欢、耍乐……直到有一天,在卡普利滑雪,摔断了腿骨,那次是这一只。〃她拍拍大腿。
〃喂,不可以把耍乐那一笔轻描淡写的带过。〃我抗议,〃玩了多久?〃
〃十年!〃
〃哗。〃我叫出来。
她用手支着头,猫样的双目注视我,长发仍然似缎子一般。我怜惜地想,不是周医生亲口地告诉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经病入膏育。
〃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女人。〃她说,〃在这十年当中,我起码有三次险些儿结婚,一次是个伯爵,另一次是个登徒,最后是一个糖厂继承人。〃
〃我不算?〃
她很认真,〃你不算。〃
〃怎么会爱上糖厂继承人?〃
〃到他的厂房去参观,整个厂的空气弥漫着糖粉,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放到嘴里一尝,都是甜的,于是恋爱了。〃她眨眨眼。
〃你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对人生认识的?〃
〃经医生诊断,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她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哀伤,〃于是沉淀下来,但人们仍觉我嚣张,你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我。〃
〃医生那里……〃我问,〃真的?〃语气断续。
〃大雄,你可以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认真。〃
〃不难理解,〃我蔑视说,〃我总比你那个初恋情人高明一点,你这个滥爱的女人。〃
她大笑起来。吃药的时间到了,护士进来侍候她,随即嘱她休息。
我与护士悄悄谈一会儿。
护士共有三个,每人轮一更。周医生每隔一天出现一次,而病人已有许久不在公众场所露面。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资产问题。
我无话可说,凡事分轻重,此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我看着时间,已经是深夜,七小时后,我原应做新官人,娶凌叮噹小姐为妻。
但是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
叮噹会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苦海孤雏〃中的夏维咸小姐,未婚夫在结婚那日溜走,于是她终身守着破烂的婚纱,在古屋中钻来钻去……
我要警告叮噹一声,总不能够让她一个人步入教堂结婚。
于是拨电话找叮噹。
她的电话响极没有人听。活该,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听电话的。
我立刻打给赵三,他的号码正忙着。我又找孙雅芝,女佣人答:〃孙小姐今天晚班拍戏。〃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太痛苦了。我浑身冒汗,爽这样的大约,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如置身客西马尼园中。
我擦一擦额角的汗,再找赵三。
他来接电话。
〃是大雄?〃他笑,〃紧张得睡不着?〃
〃听着,赵三,你要为我去找叮噹,告诉她,婚事告吹了。〃
他一怔,〃是大雄?你确实你是大雄?〃
〃婚约吹了,我明天不会出现,赵三,帮个忙,替我去取消一切。〃
〃你人在哪里?大雄,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失踪一段时期。〃
〃大雄,你有没有搞错?婚礼还有六个小时就举行,你叫我去取消?你以后不打算见叮噹?〃
〃我只能说这么多,我要挂电话了。〃
〃你疯了,大雄,我赶来看你——〃
我已经放下话筒,额上的汗涔涔而下。
为了香雪海,我不会这样做,但为了只有这个秋天的香雪海,这样做是值得的。
我一直没有睡,坐到天亮,这上下怕叮噹已经知道婚礼无法依时举行,她会不会哭闹?抑或要杀死我复仇?或是一怒离开这块伤心地?我造成她心灵上这样大的创伤,自己也不好过,但我只看得见近身的眼泪。
终于十点钟过去了。我颓然垂下头。
完了,与叮噹这一段是告结束了,但是与香雪海又没有结局。我鼓起勇气,掩饰苍白的心,站起来,走出书房。
赵三他们迟早会缉我归案,我与香雪海要找个地方躲一躲。
周医生来的时候,我与他商量。
他说:〃我不赞成病人离开这里。〃
〃医生,我们可以聘请你在别的地方照顾她。〃
〃我这里有别的病人,也走不开。〃他很表歉意。
〃我怕别人骚扰我们。〃
〃那么搬到我的别墅去,我有层复式洋房,在西贡,你们可以到那里去住。〃
我想一想,也好,〃谢谢你,周医生。〃
〃西贡的景色跟利维拉差不多,你们会喜欢的,我很乐意这么做,别客气。〃
〃我同香小姐去说一声。〃
我迎面碰到护士,问她香睡得好不好。
护士苦笑,〃现时她的一般机能都凭药物控制,无所谓好不好。〃
我难过得半晌作不了声。
香刚刚醒来,周医生为她诊视。
十一点钟了,叮噹是否在咆哮?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马上要开始,叮噹或许会买凶杀我,一个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往往会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来。我将脸埋在手心内长叹一声。
周医生跟我说:〃她今天很愉快,关先生,别墅那边我会马上去通知下人。〃
我与他紧紧地握手。
他与我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过得高兴一点。
我跟香雪海说:〃我们要搬家。〃
〃你最多主意,要搬到什么地方去?〃香微笑。
〃你是否信任我?〃我吻她的额角。
〃自然。〃她的眼睛闪了闪。
〃那么,叫佣人收拾好,跟我走。〃
〃大雄,你最多诡计。〃她轻轻地说。
中午我们吃过饭就离开。
我吩咐佣人,如有人前来查问,就说香小姐外游,而且,他们要记得,根本没有见过关大雄这个人。
周医生的别墅清淡雅致,内部的色调采用一种明快的浅灰蓝,家具很普通很清爽,很多空间,但设备完美。
主人房非常宽大,落地长窗足有两米高,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贡湾,帆船点点,相当怡人。我并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但香雪海却很留恋这一切。
她说:〃周医生很会享受的。〃
日子无多,留恋也是应该的。
我黯然转过头去。
我们带来了司机及女佣,当然,护士也跟着。为了避人耳目,干脆用周医生的车子。
希望叮噹与赵三不要来追踪我。寻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现,自然会站出来,避而不见,当然有极大苦衷,还去翻他出来干什么?
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希望他们明白体谅,我实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岁,最痛苦的是现在,我心受煎熬,喉头如火烧,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与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噹,与叮噹在一起,我闭上双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还不敢露出来,我一不敢狂歌当哭,二不敢酪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