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浪子-第2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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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通行的货币是“云烟”,人犯的口粮还没交到地头,就被“大盘”换成“点苍”。皇恩浩荡,每人每月有三包点苍,而一根点苍可以换一个地瓜。
丁一的“点苍”都缴械了,这才被押送到连副的大房来。在微弱的菜油灯下,连副不禁怀疑眼下这不到五尺高的小鬼,值不值得三条烟。
“你会什么?”连副要检点战果。
“我会治病。”丁一说。
“穷病你能治吗?”
“能。”
“咦!瞧你人小,口气还蛮大的!你倒说说看,穷病怎么治?”
“简单,回山里就不穷了。”
原来是个騃子,连副不禁摇摇头,但是这样才好,不会出卖自己。既然换来了,总要物有所值吧,做什么呢?解解闷吧:“你下象棋吗?”
丁一摇头说:“不会。”
连副大笑,说:“不会下棋!那还算是人吗?”
丁一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人,也不知道人有什么用。”
连副大为高兴,说:“人不是下棋,就是陪人下棋,你就陪我下吧!”
丁一还是摇头:“我也不会陪。”
连副不由分说的摆起象棋盘:“简单!你跟着我下就行!”
在连副的淫威下,丁一像是北京全聚楼的鸭子,白溜溜的送进去,黄澄澄的端出来。经过这一趟洗礼,他才算真正见了世面。
就这么小小一个棋盘,两人对奕,竟是包罗万象。大如宇宙世局,个中的盛衰兴亡,智愚迷悟展露无遗;小至人生心态,各人成败得失,恰是那一刻喜怒哀乐的写照。丁一由局外一脚跨进,满腔的迷团被朝阳一照,迅即消失无踪。
下棋首重布局,次在观势,最后才是用兵。所谓“当局者迷”,一般人下棋只计输赢,哪还顾得了其他。丁一则不然,自下山后一年半以来,云霄飞车般忽上忽下的奇遇,简直是一场噩梦,令他神智难清。现在,另一个迷离世界又在眼前展开,他决心体认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车”可以横冲直闯呢?为什么“将帅”不能“出阁”呢?“炮”翻的奇怪,“兵”不能倒退也莫名其妙。最难理解的却是“马”,他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有时可以从夹缝中“挤”过去,有时却又被“拐”住,动弹不得!
连副从来没有这么窝心过,看丁一一脸愕然,动辄得咎的窘状,他就神气得像举起巨螯的大闸蟹,恣意玩弄着面前的小虾米。
连副不肯说明走棋的规律,他不停地斥责丁一愚昧,不是炮飞错了,就是象过河了。当然,连副没有输的机会,因为丁一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赢。
只是大自然有其运行的规律,虽然“近水楼台先得月”,真正的月亮反而离“楼台”最远。一般人学棋,经常先学规则,结果就被规则所缚,思路便为棋“局”所“限”,所以称“格局”有限。有人终生以下棋为业,其技不可谓不精。但是换了一个场合,没有熟悉的棋盘棋子,“棋圣”往往就无从施其技。
不服输是人的天性,中国人称之为“气”。丁一并不在乎“输赢”,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他只是急于吹散自己面对的“迷雾”。一个月下来,人人只听到连副爽朗的笑声,却没想到丁一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丁一先搞清了一件事,一局棋不只是一局棋,它是整体的一部分!一局的得失不代表最终的得失,但每个得失却影响到人生的一切。怎么会呢?因为人心受到干扰,就把它记忆下来。自己会不会也受到影响呢?连副赢得高兴不是坏事,挨他骂也不是苦事,如果内心受到干扰,那自己就和连副一样了。
其次,丁一发现全局的气势是一贯的,就像大自然的山水,浑然如一。但像连副以及一般人,每走一步,都只想到眼前的得失。往往为了贪吃一子,把整局的形势给破坏了,这样值得吗?
对了!每粒棋子都有不同的“性能”,人一样,事物也不例外。一局棋就是限制在一个环境下的事件,每步棋的变化,皆是循其性能自然产生。下棋若一任自然,因势利导,便是一局活棋,否则只是死水一滩。
牢友们知道丁一受连副欺侮,纷纷出谋献策。论棋力,这些臭皮匠全部加起来,也抵不过诸葛亮的坐下骑。但是对丁一而言,不论对错是非,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渐渐地,丁一棋力大进,虽然还赢不了连副,但连副再也不能信口雌黄,说赢就赢了。
连副非常好胜,心中有气,每步棋考虑的时间越来越长。只要丁一一催,他就破口大骂:“急什么?这是死牢!你得陪我在这里下一辈子!”
丁一问:“那我能不能也下慢一点?”
“当然可以,你能想多久就想多久。”
这一来,丁一就可以和牢友们细细研商,结果连副考虑的更长了。
时日一久,丁一恍然大悟,原来在“拖”字诀下,可以广闻多问,棋局经常鏖战到兵卒互搏,高潮迭起。
有一次,连副在马脚受“拐”的情况下,“硬”吃了丁一的一只马。丁一不依,连副大怒道:“为什么不可以?规矩是我订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丁一一气,便把已死的“马”放在连副的右角“车”位上。连副是个死心眼,注意力太过集中,除了脑筋里的念头,其他一概不闻不问。下到最后,变成残局,丁一却多出一只马来!连副大惊,问:“你怎么还有一只马在底线上?”
丁一说:“那不是活马!”
连副怒道:“什么活马死马?在棋盘上就是马!快下!”
这一局丁一赢了,是几个月来第一次。连副怎么都不能相信,但他想赖也赖不掉!一只“卧巢马”,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给“将”死了。
丁一看到的是另一面,双方对垒时,只要时间拖得够久,就能让对方紧张惶惑,以致神智不清,主题不明。于是他认真地运用起“常拖、多问、回巢马”这三招,每次都把连副杀得晕头转向,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老帅。
连副是个牛性子,越输越气赌注就越大,反正他的“货源”没有断过,只是“气”太足了,难以宣泄。这一来,丁一比连副还“富有”,“点苍”源源不绝地补给到所有牢友的肺中,连副的毛衣、军裤、翻顶帽、大皮靴,都转移阵地到了丁一身上。
除了这些胜利品,丁一还弄到不少陈年米酒,常时招待大伙,尽情一醉。连副则是越输越不服气,而越不服就越输。
一天,连副总算想通了,老气横秋地说:“这样不公平!”
丁一小心翼翼地问:“怎样不公平?”
连副说:“我教你下棋的时候,是由让子开始的!”
丁一痛快地说:“好,我让你双车!”
连副摇头说:“用不着!让我双马就够了!”
丁一连忙说:“不,马不能让!”
连副笑了,说:“哪有这个道理?让车不让马?”
丁一觉得自己赢够了,便说:“老实告诉你,我的死马可以当活马用!”
连副一脸茫然,问:“那更奇怪了,为什么不把死车当活车呢?”
丁一摇摇头说:“车太重要了,死了也要供着当英雄!”
连副兴奋地一拍大腿,说:“对极了!我也一样!死了也要做英雄!”
丁一说:“还是马好,可以转弯抹角,可以起死回生!”
连副发觉小个子意见多了,斥道:“胡说!车好!”
丁一只好说:“是,是,车好,那我让马!”
连副勃然大怒:“你想唬我!说好让车的!”
丁一说:“是你叫我让马的呀!”
连副说:“是吗?让车让车!下棋下棋!这次赌一瓶酒!”
人一糊涂就丧失判断力,像在梦中一样,一个劲地做下去,无从判断合不合理。丁一发现,岂止是让车让马,像连副这种人,在盘面上永远只看到自己的棋子,心底下也只记挂着输赢、赌注,就算下了一百年,棋艺的进境终是有限。
由于丁一常常赒济卫兵,久而久之,卫兵也有意回报。一天,他们集资买了两只同样大小、一白一黄的小狗。白的送给丁一,当然,连副是非送不可,就送了那只黄的。可是连副看中了白狗,丁一是可有可无,不负别人的心意就够了。
养了小狗,丁一才理解到,在智力方面,人与狗的模式很相近。有些狗永远学不乖,人也一样,连副的棋力事实上已经输了一大截,他却始终认为丁一不会下棋。丁一心存厚道,每当连副补给不足时,就让他小赢数局,然后再赢回更大的赌注。
狗儿也一样,小黄狗一进栅门,就撒了一泡尿,丁一轻轻打它一下,抱到有草的地方。小狗懂了,自后再也没有犯过第二次。
小白狗则不然,连副连打带骂的教诲始终无效。每当它解放完毕,总会耀武扬威地汪几声,接着就是连副的乱叫乱骂,人狗追逐开始。有时连副满脚狗屎,还绕着牢房追杀,最后狗是被臭打了一顿,而满屋的屎尿,又得麻烦大家挑水清洗一番。
这种日子重复不断,连副喂得多,小白狗长得快,屎也拉得多。连副叫骂的声威惊天震地,而牢房中的臭气也越来越浓。
终于有一天,连副散步回来,发现白狗失踪了!当然,他大发雷霆,问东问西,没有人知道白狗在哪里。丁一把黄狗送给他,他不肯要,他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小白狗会自愿走丢了!
牢里还有一个宝贝,他只要吃饱了,没事就蹲在墙角。工作倒是挺勤快,叫他就做,不叫他,天塌下来也不管。有好几次,满屋子狗屎臭,人人都受不了,他老兄却蹲在墙角,面对着那泡狗屎,好像发现一座金山一样!
不仅是连副,丁一也开始观察其他人。有个中年卫兵,整天无精打采,丁一很同情他,常常陪他聊天,他则口口声声抱怨没人替他写家信。
牢中只有连副一人还有点文化,能认字写信。丁一下了狠心,一边输棋,一边向连副讨教,只想代卫兵写一封家信。
学了一年,丁一真能写信了,立刻帮卫兵写了一封家书。谁知道发信以后,卫兵更是可怜,一天到晚盼着回信,天天念着没有接到回信。
家书真这么重要吗?为了安慰那可怜人,丁一便天天写,连续寄了十几封,最后总算收到回书了。这下更糟,因为信上说,家里屋顶漏了,没有人修理。结果他更是满腹郁闷,天天叨絮着屋漏没人修。
有什么办法?有的狗灵巧,有的人乐观,有的狗不开窍,有的人死心眼。丁一不断的观察,倒是体会了一点,如果不为别人着想,人便永远困锁在心牢中,永远只是一泡尿、一把屎、一局棋、一封信的问题,一点都多不了。
于是丁一放开胸怀,人人以坐牢为苦,他却认为是个免费的学堂。他不断观察学习,人人都是他的老师,事事都是他的教材。几年下来,丁一敏锐的观察力、虚心的态度使他受益良多。不论什么事,也不论面对何方神圣,只要一经他的慧眼,多不过十天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