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 全(上) by bluevelvet-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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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脸上露出了责备的神色。“否则还能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得好好记一下。”
6
啃完馅饼,朱利安给编辑部打了一个电话,解释自己为何改变计划,然后打开手提电脑把今天的见闻敲了进去。此时天已经黑了,他也觉得困了起来,大概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吧。朱利安于是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外,躺到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饿了。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结果只在冰箱里发现了饮料和矿泉水。如果他不出去,也不叫送餐服务的话,大概就只有舔盘子底上的苹果馅饼的渣子充饥了。
透过玻璃窗,他正好可以看见旅店餐厅,那里面明亮耀眼,不少客人和侍者来来往往,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闻到他们桌子上的菜发出的诱人香味。朱利安再也按捺不住,他匆匆忙忙地洗了个脸,穿好外衣,带上钱包,直奔餐厅而去。
通常情况下,人们对一家旅店的印象总是由表及里,先是看到整体建筑,再到大堂,走廊,客房内部。但是朱利安进来的时候正在发高烧,处于昏迷状态,什么也没看见。而现在,他正以相反的方向——客房、走廊、大堂,来观察雪松山丘旅店。他觉得旅店的装饰风格有些像是布拉格的欧洲大饭店,整体线条简洁流畅,细节装饰则精雕细琢,走廊墙壁上的壁纸是淡绿色的莫里斯式石榴与藤蔓的连续花纹。
朱利安原本指望能在餐厅遇到熟人,可问题在于他认识的人只有玛莎和霍斯塔托娃医生。他叫了一道炖鱼肉,前菜是一个汤,可是他的舌头认为这汤如果在正餐之后上来,根本就是涮锅水。他尝了一口就放下了。而在等待上菜和吃菜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认真地听身后一桌人的谈话。他们似乎是滑雪旅游者。
“……雪又大,天气又晴朗,今天玩得真是快活极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是的,太棒了,我以后要经常来这里啦。不过今天格蕾斯没怎么滑嘛。”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
“我有些累,一直在休息区和一位救护员聊天……”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说。但是她很快被打断了。
“我想起来了!”男人说,“那个救护员挺英俊的,我没说错吧。”
“哦!你就不想点儿好的!我和他一直在谈这个镇子,他告诉我这地方有个秘密。”
“秘密?”
“骗人的吧?”
“据说是真的发生过呢。”年轻女人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他告诉我,这个镇子受到了诅咒……”
“明显是骗人的,一种吸引游客的手段。”另一个女人立刻反驳。
“你听我说完嘛。他说,这个镇上的人,偶尔会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而看见它的人,很少有能够活下来的,而且,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出现,在什么地方出现。听说已经有几个人失踪啦。”
“你是说,这个镇子上有人在非法走私动物?”男人问。
“哦!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话呢?我说的那只白狮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吃人维持自己的存在。”
“我看你是魔幻小说看太多了。这样的事情根本都是虚假的,那些失踪的人很可能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里到处是山峰,峡谷,溪流,再加上下雪,有人失踪很正常啦。对了,他跟没跟你说是否有游客失踪呢?”
“好像是没有吧,我不记得了。”
“这正说明所谓白狮的传说只是当地人的迷信而已。”
年长的女人开口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个问题啦。你想要芥末吗,格蕾斯?”
关于神秘传说的交谈到此结束,一直偷听的朱利安觉得意犹未尽。他喜欢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这对于研究各个民族的文明很有帮助。他可以在自己的旅行记录里加上这个传说,一定会让文章生动不少。对于这个意外收获,他非常高兴,甚至于觉得那碗涮锅水也居然有点儿像汤了。
7
朱利安又在做梦了,那个他已经做了无数次的梦。暗影如飞蛾颤动着翅膀穿过桌椅的空隙一样掠过他的脑海。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梦,一个感觉,还是他自己在叫喊。声音很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别再沉睡了,醒一醒,睁开眼。莉迪又在他身边了,对着他张开嘴,说着什么,金色的长发缠绕着他的脸。
她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对他说话:到我这里来,来吧。他们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六月阳光温暖而灿烂。莉迪手握着方向盘,对他微笑着:“我要回来的。”他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微笑。他抚摸着她尸体一样冷冰冰的手腕。
朱利安闭上眼,想忘掉这死人的容颜。
他爱她,但是他那么想忘掉她。莉迪抱住了他的腰,拉着他,额头摩擦着额头:“我爱你,和我在一起,不要离开我,你曾经那么热情地听我说话,为什么现在就不肯跟我走呢?”他一言不发。她就在他眼前,穿着浅色连衣裙,那么年轻漂亮。但是生活是不可能倒回的。她死了。
不要折磨我!他在心里怒吼着。
但是有人在向他的灵魂深深地掘下去,寻找那颗心和鲜血,深深地掘开那片潮湿的心灵的土地,一直掘到那个他挚爱之人的栖息之地。黑而湿润的土壤被翻开了,腐朽的木头被折断了,受到蛀蚀的衬布被掀开——莉迪在那里,脸颊不见了,被虫子吃了,头发像干草一样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白白的牙齿就那么露着,而她的黑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的眼睛却像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看着他……
朱利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喘吁吁,大汉淋漓。他慌乱地打开床头灯,金属丝烧热了,发出光来,像一把把利剑,将残留的梦境一一砍成碎片。
他低下头,用被子蒙住脸,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五年了。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梦境却像是魔鬼一样纠缠着自己。他知道不应该忘记莉迪,但是他不想痛苦的生活。朱利安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站在地毯上。他突然发现这个房间是那么小,天花板是那么低,像合拢的蚌壳挤压着里面的人。他猛然推开窗子,在寒气中望着星星闪烁的沉寂夜空,但他觉得从那些遥远的世界,也传来了呻吟、呼告和祈求的沙哑声音。
8
凌晨一点钟,一片寂静,只有走廊一角的大座钟发出均匀而死板的嘀哒声。
朱利安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只在肩上披了一条薄毯。
他无法入睡,而他无法入睡的原因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关于莉迪的记忆。不知什么原因,那些深埋的记忆全在这个晚上变得清晰异常,汇合成汹涌的浪涛向他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他因为寒冷哆嗦着,脚步越来越快,狠狠地踩着地面,就像他曾经踩着巴黎的大街,就像他曾经踩着伊斯法罕的尘土,就像他曾经踩着佩德拉血红色的岩石……这些他曾经踩过的地方,也留下了莉迪的脚印。除了,克什米尔。寒冷的克什米尔,皑皑白雪的克什米尔。莉迪的墓地。
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
那些记忆纠缠在他的脑海里,像水蛭一样吸着血,在他脑子里膨胀。
朱利安用手撑着墙壁,慢慢向前走,他的腰越弯越低,直至额头碰到地面。他跪在地上,抱着脑袋,拼命想把身体缩起来。他紧紧咬着牙齿,几乎要把下巴咬穿。但是那种痛苦,那种仿佛是烧红的铁条穿透了心窝的痛苦仍然不愿离开。
他觉得自己唯有发出一声叫喊,才能驱走梦魇。但就在他张开嘴巴,肺里面充满了空气的时候,他面前那扇门的门缝突然变亮了,而且越变越亮,勾勒出一个长方形的轮廓。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刚刚还在撕咬着他的记忆像被狂风吹走一样消失,就像起初它们那么汹涌地来。那光亮救了他。
光仍在变强,并且显出了缤纷的颜色,门的四周都被照亮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向缝隙靠过去,把脸贴在门上,想看看里面是怎么样的。但是除了斑斓的光芒外,他什么也看不到。隐约间他仿佛听到了歌声,似乎是从门里面发出的,但又好像来自他的内心。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一转——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把手,猛地用力拽开门。
强烈的光的洪流扑到他身上,无数时光如箭,穿透了他的身体。朱利安捂住了眼睛。他就像那些患了雪盲症的滑雪者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9
强光渐渐退去,朱利安看清了四周。
他在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格局和他所住的房间类似,因此他认为自己仍然在旅店里。但是,这是一个怎样的房间啊。地板是玫瑰色的卡拉拉大理石;上面铺着柔软华丽的红色和蓝色花纹的邦巴辛毛毯;没有壁纸,墙壁由暗红色木板镶嵌,上面刻着旋涡花体字;头顶上是巴卡拉水晶吊灯,盖着一层薄纱,水晶片微微晃动,就像是巨大虫茧上的露珠;屋子中间靠窗有一张核桃木圆桌,桌面是孔雀石和碧玉拼成的,闪闪发亮。桌上放着一个绿色玻璃的常春藤酒杯,里面插着野禽翎毛;桌上还有一枚包着一只苍蝇的琥珀,一条珐琅镶金的耶稣受难项链。
房间的最里侧,放着一张暗红的四柱大床,红色的华盖和帷幔将整张床包紧,只能看见床脚的狮身鹰首兽,它们长着鹰的脑袋,胸前有两只女人的圆形乳房,抬着一只狮爪。
整个房间是那么的华丽,到处反射着金子和宝石的光辉。但是在朱利安看来,房间似乎很久都没有使用了,很多地方挂着蛛网。
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空中飘荡着一种悠远的香气,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朱利安想了想,突然回忆起自己在中东沙漠地区的旅行。对啦,这是壁炉里焚烧乳香发出的气味,那种价值连城的珍贵香料。
刚刚他在门外感到的音乐声现在又出现了,缥缈而空灵,好像教堂的圣歌。朱利安非常惊讶,他不明白旅店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房间的,也不明白这么奢华的房间是怎么会出现在东欧偏僻的山区小镇里的;还有焚烧着的乳香、歌声,该怎么解释?
他向那张床迈了两步,却觉得那直击他心灵的歌声似乎变响了。他又前进了两步,果然,歌声更加响亮,而且,已经由舒缓的吟唱变成了力量感十足的合唱。难道这声音在阻止自己向前吗?
朱利安试探着迈了一步,果然,气势汹汹的歌声里开始出现尖细的说话声:
“他闯进来了!他走过来了!阻止他!”
阻止他?阻止他干什么?为什么阻止他?谁要阻止他?
这些疑问让朱利安更加坚定了前进的信心。他盯着那张被帷幔包裹起来的大床——那就是秘密所在。他继续向前走,阻止他的尖锐的声音也随之变成了叫喊,而且越来越响。当他站到床旁边,手指碰到华美的布料时,那些声音已经彻底失去了歌唱的意味,变成了如无数炮弹在他身边炸开一样的巨响。
他徒劳地捂着耳朵,一只手艰难地抓牢帷幔,猛地用力,将厚重的布料拽开。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声音消失了,空气又回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却更加可怕。他在其中听到了蜘蛛结网和太阳凝固的声音。
在绣着金色花纹的红缎子床单上躺着一个人:皮肤白得像一具尸体,但是赤裸手臂下淡蓝色的血管在微微搏动,这是一个在睡梦中的人。和床单同样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