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天堂-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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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阿姨发现了我正在恐惧地望着她,她没有急于去擦眼泪,而是叹了一口气,叨咕一声:“唉,都是苦命人啦!”我不明白杜阿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这样没精打采的日子又持续了几天,终于有一天,妈妈也不上班了,姐姐也不上学了。家里还来了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曾说到过武斗和爷爷,我不知道,
眼前的一切和武斗和爷爷有什么关系。更多的时候一家人便都不说话,愣愣地相互瞅着。到我们家来的这些人中,有一个和母亲长得有些相像的女人,我见到那女人第一天时,母亲就抱着我让我叫她大姨,我就怯怯地叫了,大姨就把我抱在怀里,叹口很长很长的气。
此时母亲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大姨也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望一眼母亲,母亲的眼圈红了。我再望大姨,大姨的眼圈也红了。不一会儿,屋里所有女人的眼圈都红了。这时我抬头惘然回顾,看到了父亲,父亲苍白着脸,把头仰靠在椅子背上。这时我突然发现,父亲那身发白的军装上没有了领章和帽徽,在有领章和帽徽的地方,留下了三块深色,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这时姐姐嫒朝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她的房间里,那一年姐姐上三年级,在我的眼里,姐姐已经是个大人了。姐姐关上门,用眼睛盯着我半晌说:“小弟,姐姐走,你想不?”
“想。”我说。
这时我看见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她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又那么定定地瞅着我,最后。说:
“姐姐要走了。”
“去哪儿?”我不知道姐姐还要出门,在我的印象里,姐姐从来也没有离开家。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走,你跟大姨走。”姐姐说。
“我不和大姨走,和你走。”我执拗地说。
姐姐大人似地叹口气,便哭了,哭得嘤嘤的,半晌,姐姐媛朝止住了哭,抱着我的头带着哭音说:
“爸爸犯错误了,爸爸妈妈和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小,让你跟大姨走。”
我不知道什么是犯错误,也不知道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但我却坚定地说:
“不。”
接下来那几天,家里一切都乱了。先是翻箱倒柜,再后来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打成包裹,拉到车站先托运走了。临分别前的夜里,一家人都坐在了客厅里。父亲、母亲、姐姐和大姨,还有杜阿姨抱着我。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父亲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妈妈和大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躺在杜阿姨的怀里,眼皮很沉,姐姐嫒朝拉着我的手坐在杜阿姨身旁。这时我看见大姨的目光一会儿望一眼姐,一会儿望一眼我,大姨终于说:
“媛朝懂事了。”
这时我感到手背上热热潮潮的,我扭过头,看见姐姐正亲我的手背,姐姐的两眼里含着眼泪。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思念远方姐姐的时候,怎么也忘不掉眼前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姐姐的形象定格了。可惜,当时我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样一别就是十几年。
后来我朦朦胧胧地在杜阿姨怀里睡着了,模糊中我觉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夜里我几次在梦里醒来,都看见一屋子人仍那么坐着,灯光不明不暗地照着,姐姐嫒朝一直抓着我的手歪靠在母亲的身上也睡着了,姐姐睡着的时候眼角上还挂着泪,梦中她仍在抽抽噎噎的。这时我就想起了姐姐白天对我说的话,我知道,姐姐和妈妈爸爸一道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到这,鼻子一酸,泪水就流了出来,我抽抽噎噎的,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去了火车站。这回是大姨抱着我,母亲领着姐姐,爸爸和杜阿姨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后来,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上了一列火车,姐姐临出门时,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姐姐的房间此时已经很乱了,只有一张光板床立在房间里,姐姐打开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她学习的课本递给我说:
“弟,你喜欢的书,姐送你了。”
我接过姐姐给我的书,我知道那书里有我喜欢的天安门彩色图画。我抱着姐姐给我的书。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保存着姐姐给我的当时编印的小学三年级课本。每当我思念姐姐的时候,我都要拿出姐姐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图画的书一遍遍地看,以后的很多年里,我读过很多书,但从没有读姐姐送给我的那本书那么亲切。
列车“咣”的一声开动了,这时我听见姐姐嫒朝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弟——”母亲泪如雨下,她从车窗里伸出手似乎要把我抱住地那么张了一下,终于哽咽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钟山——”这时我看见父亲没有朝这里看,他在望着列车那一面窗。我终于觉得一家人真的远离我去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姨抱着我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这时姐姐和妈妈仍在喊着我:“小弟——”“钟山——”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和母亲一别竟是永别。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张含泪苍白的面孔。我哭着喊着,列车无情地远去了,只留下岔路口亮起的红色信号灯。
送走妈妈姐姐和爸爸,大姨抱着我上了另一列火车,我仍哭着喊着,大姨就说:“钟山,别哭,咱们坐车追姐姐去。”我信了,我停止了哭闹。
送我和大姨时只有杜阿姨,杜阿姨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挺着一个臃肿的腰身,车上车下地递东西找座位,车要开时,杜阿姨下车了。杜阿姨望着我时,眼里含着泪,杜阿姨说:“苦命的一家哇。”
我说:“咱们一起找妈妈去。”
杜阿姨说:“姨不去了,姨看家。”
列车启动了,杜阿姨臃肿的腰身渐渐地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我看见杜阿姨在用衣角擦眼泪。
后来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使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变故,都缘于那次武斗。
那是一次震惊全国的武斗,造反派是红卫司令部,保皇派是红星司令部。两个司令部刚开始辩论,后来就武斗上了。
打了三天三夜不可开交,死了很多人,血流满了路面,那是一场巷战。后来部队出动了,指挥这次镇压武斗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调了两个团的兵力,起初是想阻止这次武斗,当部队开到交战双方中间时,双方都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便一起冲部队开火了。一时间,部队两面受敌,部队战士没有接到开枪的命令不敢还击,成片成片地被打死。在望远镜里看到眼前景象的父亲野性爆发,他冲身旁的一个参谋说:“开火。”部队便开火了,两个团的兵力,又是正规军,不到一个小时,便把两方面的组织打得七零八落。就在那次武斗中,红卫派的一个成员是当时中央首长的儿子,也被流弹击中,后来这事闹到了中央,中央为了防止更大的部队骚乱,便停了父亲的职,发配到新疆石河子一个农场改造,后来父亲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罪名。
其实,后来父亲有很多次机会从新疆回来,当调查历史时,因为我爷爷有那段不清不白的历史一次次搁浅了。从那时起,我父亲便恨我爷爷,恨我爷爷不清不白的历史。
·4·
石钟山 著
第三章 手枪上的红绸子
1
爷爷的老家在山东威海,那是一个习武之乡,对发扬光大民族传统武术有着悠久的传统。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因家乡闹旱灾,带着爷爷逃出了山东,过山海关的时候,太爷染上了病,太爷带着病在爷爷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赶,走了三天三夜,来到奉天郊外的一个地方,太爷就不行了,爷爷眼睁睁看着太爷倒完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爷爷用双手在土里扒了一个坑,便把太爷埋葬了。埋葬了太爷,爷爷又继续往前走,最后来到了大兴安岭下,爷爷举目无亲,便做了周家的长工。
冬天那一天的早晨,爷爷为了在周家太太小凤面前维护一个二十岁长工的尊严,抡圆了铁锹,把周家少爷打倒在雪地里。他想,那一锹一定打死了周家少爷,欠债还债,杀人偿命,爷爷牢牢记着中国这条古训,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一口气跑到了大兴安岭的山上。
大兴安岭白茫茫一片,树木繁杂,别说藏一个人就是藏下个千军万马也不容易被人找到。爷爷跑到山脚下时,就清醒过来,他知道,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周家了,在这方圆的屯子里也不会再容下一个二十岁的他了。在这种时候,只有进山了。爷爷在进山时,用提着的那把铁锹把自己的脚印铲平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爷爷在山上过了一段近似野人的生活,那把铁锹无疑成了爷爷的重要工具,打猎、剥皮都派上了用场。当时爷爷提着那把铁锹,并没想到一把铁锹会在他的以后生活中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当时完全是因为紧张,他忘了扔掉手中的那把铁锹,于是那把铁锹就随他进了山里。
爷爷狼狈地走在荒无人烟的大兴安岭山脉上,刚开始,他有些为自己轻率的举动后悔,可他一想到小凤那双眼睛,还有那笑,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爷爷终于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一个猎人用的窝棚。这个窝棚是春秋时节猎人狩猎住过的,窝棚呈“大”字型,用木格楞搭成,又用草盖着,窝棚里排着一层粗细均匀的木头,用来当床,爷爷发现了这个窝棚,无疑遇到了救星般亲切。他三步并成两步奔过去,惊飞了一群野鸡。爷爷在窝棚里看到了猎人留下的打火石和引火的绒线。爷爷清理完窝棚,就拣来一些干树枝为自己升起了一堆轰轰烈烈的大火来。大火烤着爷爷,烤着雪地,爷爷就饿了。爷爷想到了野鸡,他提起铁锹走了出去。那时节大兴安岭的山上,野鸡很多,天冷,野鸡都挤在树丛里,树丛里浓密的树枝给野鸡们挡住了风寒,野鸡飞不起,只能在树丛里乱窜,爷爷便挥起铁锹,不费吹灰之力就拍死了几只野鸡。爷爷把野鸡们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野鸡的香味便散发了出来。爷爷吃完野鸡,躺在温暖的窝棚里,一时间爷爷心里很空落,此时爷爷前所未有地开始思念起周少爷的太太小凤来。
小凤嫁给周少爷前后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爷爷从看到小凤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辈子再也忘不下小凤了。
小凤是天津卫一个盐商的女儿,周大牙在天津卫有买卖,而且买卖做得又很红火。周少爷几岁时便被周大牙接到天津卫读私塾。那时节,周少爷每年回来一次有时两次。读完私塾的周少爷,又在天津卫读中学,那时父亲已经来到周家做长工了。周少爷比爷爷小一岁。天津卫开放的程度比东北早,北面就是北平,那时节已经公开鼓励男女同校了,周少爷就和小凤在同一个学校里读书。读书的少男少女在新思想、新观念的感召下,就开始偷偷地恋爱了。周少爷的一张脸长的白白净净,细长的眉毛,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周大牙做着一笔买卖,他供养着独生子周少爷念书不惜重金。周少爷那时穿长衫、戴瓜皮帽,那时是很风流很潇洒的。
小凤是被公认的校花,小凤不梳辫子,而是齐耳短发,圆圆的白里透红的脸上,似用笔画出的弯弯细细的眉毛,大大含水的眼睛。说起话来笑语莺声。
一对少男少女在校园里自由地相爱了,起初小凤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