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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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我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与你相遇。但我却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承诺。
你说：你不离开我，永远都会保护我——只要我不离开你的话。
在漫天灼灼的桃树下，我以为我遇到了我的神。
那一年，身为试剑山庄少主人的你，刚过完七岁生日。
而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小乞儿。
走着无比熟悉的路线，我一步步迈向你的卧房，正如我们相识十年以来的每一个早上。
天边，尚留有淡淡的晨曦弥漫。
深秋的晨风，沁凉、萧瑟。
石径旁的青竹，发出沙沙的声响。偶然，有一两声鸟鸣，夹杂于飋杀的风唳间。
瓦檐上，已有了冷凝出的寒霜。
好冷。
走到你的门前，我微微顿足，沉淀下不明的心绪，戴上冰冷的面具。掩下，我情绪上的任何一丝波动。
信手推门，门轴辗转声嘎哑晦涩。屋外虽已地冻天寒，可屋内却暖意熏然。
看着纱账内仍在高卧的身影，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至床前，撩起床前的绣帷，尚未来得及出声唤你，便骤然不及地被拉跌入一具温暖的怀抱。
“好冷！”
下一秒，你倏然推开我。皱眉，抱怨我在晨风中被冻得冰冷的身躯。
“少主，与铁凝帮决战的时刻快到了，长老们都在大厅躬候少主。”
在你怀里的那一刹，我微哂，为你的受挫。却在抬起头时换回了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淡淡地向你进行着每晨例行的禀示。
“你什么时候都保持着那张寒冰脸，真不好玩！”
懒洋洋地，你腻了捉弄我的新把戏，起身着衣。
在你背对着我的时候，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掩不去眼中的羞涩与怅然，同时还有着淡淡的失落。
我已不再是那个傻头傻脑、被你玩弄于股掌上的无知护卫——一如我十四岁那年，因为你的一句“喜欢”而红了一整天的脸，作错所有的事。
事后，我才知道，你用我的反应，与你远房的表亲打了十两银子的赌。
“我不去见那些老头子了，今天你和我两个人去就够了。”
装束停当后，你拿起了悬于壁上的剑，张狂而自信，是你一向的表张。
我苦笑，低头跟随着你的脚步。
你是天，主宰着我的命运。
你是光，我只能如影随行。
Ⅱ
晨雾潋散，苍茫的白日下，弥漫起了另一种雾。
血雾。
反手把剑从韩铁凝身上拔出来的时候，他一双凸瞪的眼睛尤充满着不敢置信。
名震天下的凝铁剑已在我的手上，雪亮的剑身，碧影重重。想是已饮尽千人之血，才造就如此异观。
“少主。”
还剑归鞘，我躬身将剑奉上。你只把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与我手中的剑，唇边泛起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你的武功，似乎比我更强了。”
仿佛漫不经心地，你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我……”
我大惊，适才在危急之下，我只顾得要抢在你面前拦下那一剑，并未多思及其它。
骄傲如你，怎肯接受一个下人如此擅越的保护。
“既然如此……”
你语意微顿，薄唇轻抿，吐出两个让我全身冰冷的字。
“拔剑！”
“这……”
自古名器皆以鲜血为祭，铸造时便已品性戾恹。
戾器不祥，出鞘必见血方回，绝不空归还鞘。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那么，这把剑上应染的血，是你的？还是我的？
“是，属下不该与少主抢功。”
我咬牙，抽剑，斩向握鞘之手。二强相遇，只能有一者存焉，这个道理，我又怎会不懂？
更何况，你是个绝不认输的对手，如与你一战，势必不死不休，与你对峙，叫我如何下手？
滴、滴、滴……
没有意料中的骨肉分崩，却留下一道长长伤痕，白骨隐约可见。
血，一点一滴地自我手上淌下，滴落青石宓牡孛妫俜山ι夏阊┌椎呐劢螅拖螅钛蘩龅奶一ㄕ婪拧？
我那一招绝没有半点的留手。
你皱眉，虽然在千钧一发时阻挡了我的剑势，却也没有抵住我一剑之威。
胜败，一眼而明。
冷冷地看着我苍白的脸，你有力的指握住了我的手，却不给我止血，淡淡地道：“你做这个样子，是专门给我看的吗？不过你最好别忘了，试剑庄里，不收容废人。”
看着你离去的背影，我无言地咬紧了下唇，抖索的手怎样也包不好流血的伤口。
洇红了的白绢，尽见点点与斑斑，一如那血泪画就的扇底桃花。
Ⅲ
一个骄傲的强者突然发现：他一向看不起的仆从、下人，力量竟不比他弱，只是在对着他故意示弱时，便会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及悲哀。
恐惧，恐惧的是自己以骄傲及悭辛建立起的碑石，竟只不过是由他人谦让造就的一个幻象，轻轻触碰便不堪一击。
悲哀，悲哀自己在有生之年发现了这个秘密，让他无法再回恢复原来那如神祗般焕发光彩的自信，只觉得先前的感觉都已地覆天翻。
勇者的悲剧。
当天我带着层层包裹的右手回庄时，无数人惊诧叹息，你只在座上投来深沉冷洌一瞥，从此不再过问。
从那天后，你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看我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惊疑，多了几分厌恶。
在你心目中，我可以是玩物，可以是为你卖命的护卫。但绝不可能是击溃你信心的存在。
如果说，一座深山里只能容许一头猛虎傲啸丛林。
那么藏龙卧虎的试剑庄里，也只能容许存在一把剑……
无疑的，你，就应是最锋利的剑！
剑，在你的手里幻出了千点银光，万道银虹。
你从来没有那么勤奋刻苦地练剑，整日整日耽在剑庄，竟一月足不出户。
我只能悄悄地在旁边看着，看着对面原来是我的位置上，换了一个又一个人，你喂招的剑士。
看着你身后光秃秃的树枝，不知怎地，我又忆起你曾经送我的礼物。
那是在我十八岁的春天。
你因力挫湖北双雄而心情大好。
回来仍意犹未尽地找我练招时，一个下手过重，将我本就受伤未愈的左肩震裂。
星点血痕，洒上桃枝，徒增红艳。
你满是歉意地折下了一枝含苞未放的桃蕾，故做神秘地说可有神来之笔，让你送满枝繁花与我做赔礼。
你知道我喜欢桃花——虽然你不知道，我喜欢它的原因是因为在漫天桃红的云霞下，我遇到了你。
时值早春，冻蕾难舒。
看你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个小小的花苞含入口中，我只是笑，带了几分的疑惑与惊奇，因为你喜欢用各种奇怪的方式来显示你的聪明与才智。
呵出的暖气果然促开了点点殷红，映着空枝上的血斑，那小小的花瓣舒展着，嫩黄的蕊心吐出淡淡的香气。
我接过你递来的满枝桃艳，只觉心跳如擂。
可这一点点的惊喜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刻。
早绽的桃花，离根别土后瓣瓣飘落。
可我却觉得，这只开瞬间的桃夭，已胜过万世莲华。
月余，那一道长长的伤口痊愈，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
只是，我的手已废了，从此，由你贴身的护卫调到了伙房。
每天仍不改清晨到你房中请早的习惯，不同的是……
现在，我只是，每天给你送去洗盟用品，除此之外不再能有与你交谈的机会。
——因为，自铁凝帮一役后，你奠定了你的名声。
你是尊贵的未来盟主，天下第一剑的继承者。
而我，却是无比卑微的家仆，伙夫。
“可惜了这个人！他原来是几乎比公子还厉害的寒剑呢，只可惜功高震主啊！”
隐约中，我曾经听过有人私底下这样议论着。
我只是一笑，让这一昔过往尽随风。
与你比起来……
天下无双的剑法又算得了什么呢？
至少，现在的我还能陪在你身边，不是吗？
每天早上，我都会悄悄掀起你的床帐，贪婪地……看你。
虽然你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着纤长的眼睑，偶尔也会在我过分炙热的目光下皱着眉头醒来。
对上我的眼后，不自然地转头，故意不看我的脸。
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觉得很好。
你并没有象你所说的，把我如废人一样，弃之荒野。
只是，你深思的眼睛却会我在注意不到的角度不时地掠过我。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看了看腕上丑陋的疤痕，我苦笑。
我该相信原来那个你么？
那个小小、但却温暖的怀抱拥着我。
你说——你不离开我，永远都会保护我，只要我不离开你的话。
Ⅳ
天，渐渐地凉了。
冰晶在窗棱下闪闪发亮，雪地映着半弯残月，砌出的，是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
隆冬。
依旧是一个冷洌的早晨，我急急地走在早已熟知的青石小径上。手里，捧着滚烫的水盆。
雾气弥漫住了我的眼，不经意间，却瞥见似乎有一抹灿烂的桃影，隐入你的门扉。
右眼狂跳着，仿佛要昭预我灾难的即将降临。我定了定神，嘲笑自己过分敏感。
晨光清冷，侵入温暖的床。
我放下手中的用具，蹑手蹑足走向床边，想乘你未醒之时贪婪地多看你一眼，转向枕边，却蓦地望进一幅刺心的画面，撩纱的手僵在半空，双眸，不自觉的瞪圆。
彤红枕上，露出一截乌云秀发，绣金毯下，覆盖着两具紧密相合的身躯。
偎进你赤裸胸怀的，是一张吹弹得破的桃花靥——艳帜阁最红的头牌桃花。
我被骇得不能动弹，许久后，震惊的眸才对上了你清冷的醒瞳。
“不满意吗？从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你这样的接近我、让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轻挑的手扳起了怀中红馥的俏脸，眼睛却越过她注视着我的每一丝表情。
“我……”
嚅嗫着想反驳你的冷讽，却呐呐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心，有着被叛离的痛，却说不出口。
我逆了身份，爱上我不能爱的人。
我的眼早已叛了我的心。
那，是谁，又叛了我？
只因，你是天，而我逐云；你是光，而我随影。
本以为相遇的那一句誓言，你也如我一般铭刻在心。
你说：你不离开我，永远都会保护我——只要我不离开你的话。
你说：你不离开我，永远都会保护我——只要我不离开你的话……
你说：你不离开我，永远都会保护我——只要我不离开你的话！！！
可为什么伤我最深的，却偏偏是你？
绝妙的讽刺！
有那么片刻我的意识一片茫然，似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别再让我感到恶心了！”
眼前熟知的俊颜上，厌恶与唾弃的眼神，这是我先前所熟知的那个你吗？
僵立在床边，我的双肩抖了又抖，脑海中轰出一片艳丽的血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爷，别那么坏心眼儿，您看这位小哥都快哭了！”
咬紧了唇，我看着你与佳人相拥的画面。
你……把我调离了眼前还不满意吗？
非要让我死心离去，自动破坏当初那一句承诺才肯安心吗？
“滚。”
冷冷的话语，从你口中无情地吐出。
只是，你为何不肯象以前那样，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呢？
是否，我可以认为，你心中尚有一丝的牵挂，只是不愿面对日后的恶名？
缓缓地转身，我木然的挺直腰杆走出了门。
门，在背后吱哑一声，被你泄怒般的掌风推上。
我的双脚，软软的立不稳木廊，滑靠向石廊栏。
久违的泪，滑下冰冷的颊。
寒风吹泪痕，那一点点的温暖瞬间消散，冷意入肤。
十岁那年，我来京城，途中父丧桃林，彷徨无计。
可是，在你拥住我的那一刹那，我便已决定一世的追随，因你告诉我，你不会离开。
拿起了手中的剑，我就立誓要变强，强到，足以保护你。
可是我错了……
错的第一步——就是不该妄想，与你并驾齐驱，即使，我只是想默默的守护在你的身后。
错的第二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