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奇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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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九年底及昭和二十年初,日本的村庄有了很大的改变,因为都市的空袭
情况比较严重,以前从村子迁移到都市的人,为了避难,纷纷回到村子里,其中也
包括小野一家。
小野家的主人叫宇一郎,在神户经营文具店,因为店被烧掉,被迫回到三十年
不曾回来过的村子。宇一郎离开村子的时候只有二十余岁,而回到村子时,已经是
满头白发的老公公了。他的续弦妻子阿哎跟他一起回来,两人共生了五个小孩,最
大的年纪十六岁。
由于小野家的房舍一直请亲戚照顾,所以还能保养得不漏雨,本来租给佃农耕
种的少许土地,现在也收回来了,一家人重新过着农家生活,宇一郎和前妻生了一
个儿子名叫昭治,但是因为昭治去从军去而失去联络。
昭和二十年八月,战争结束后不久,伍一的姊姊阿玲也从都市回到村子。阿玲
现年二十五岁,还是单身,战时曾在军需工厂中从事炊事工作。战败后,她离开工
作岗位回到村子,住进牛栏般的小房子里,自己一个人开垦出极小面积的田地和菜
园。阿玲从小就不受疼爱,长大后又遭遇一连串的不幸,因而变得很少开口,更让
人觉得不易亲近。
昭和二十一年初夏,当大多数人都回到村子的时候,本位田大助也突然回来了,
这件事对本位田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然而,他却也为本位田家带回无比诡异的气
氛。
我再度环视本位田家的墓园,离排列整齐的历代坟墓稍远的地方,一株红色百
日红树下方有一个可爱的小坟墓,上面立着新的白木柱子。柱子的表面刻着:珠莲
如心童子我绕到后面看,还有一行字:本位田鹤代昭和二十一年十月十五日亡这是
为可怜的鹤代临时修建的坟墓,而夺走她性命的,正是那桩恐怖的凶案。
鹤代在死前曾将自己所看到的、推测的情景,都巨细无遗地写下来寄给哥哥慎
吉。一开始她并不是为了那桩凶案而写的,她只是遵照慎吉的吩咐,将身边所发生
的大小事情都写信告诉哥哥。然而凶案发生后,信的内容自然就绕着凶案打转。
我每次读那些信,都能够深深感受到一个十七岁少女经历这种可怕经历时的极
端恐惧感,以及她心中的苦闷和绝望。
金田一耕助除了提供给我鹤代的书信外,还附了一些剪报及另一个人的笔记。
当时,他露出忧愁的眼光望着我说道:“我要事先声明,这个凶案我完全没有插手。
我曾经想要插手,可是当我发现真相并打算和凶手接触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头脑敏
锐的人说出真相,所以我立即退出。至于这些资料为何会在我这里,只要你读到最
后面,自然就会了解。不好意思,整理的工作要麻烦你了。”
我依照金田一耕助的意见,从鹤代的信件中抽出和凶案有直接关系的部分加以
整理,为了方便阅读,我还将文章稍作修改。整个案件就说明到这里,现在请依序
来看鹤代的信。
这些信是从昭和二十一年五月,也就是凶案发生前五个月开始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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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葛叶之恨
宇一郎强索屏风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三日
昨天发生了一件令人讨厌的事,先前小野一家为了逃难而回到村子里,就在昨
天,小野老先生来到家里。
哥哥知不知道家里有一座葛叶(注:日本传说故事中的主角)屏风?我到现在
才知道那个屏风一直放在储藏室内,从我懂事开始,家里就没有把屏风拿出来过,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有那座屏风。
小野老先生就是为了那座屏风而来,老先生说:“由于屏风是小野家代代相传
的传家宝,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它。因此三十年前我到神户时,临行前便把那座屏
风寄放在大三郎这里,现在我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想收回那座屏风,以便每天欣赏
它。”
他不断地述说这些话,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一开始是嫂嫂和他见面,但是两人说了半天一直没有结论,祖母只得出来和他
见面。祖母很生气的说道:“宇一郎,你在胡说些什么?那座屏风的事,我记得很
清楚。当你要离开村子到神户时,因为做生意不够本钱,向大三郎借二十元而将它
质押在这里。当时你还说:‘不论如何穷困,我都不能带着这座屏风到神户那种充
满三教九流的地方去。请收下这个屏风!’这些话我记得很清楚。现在你想要回这
座屏风,不是太无理了吗?”
祖母虽然大声骂他,小野老先生却连眉毛也不皱一下,仍旧重复着刚才的话。
两人僵持了很久,最后小野老先生才说要归还他当时借的钱,说完就拿出两张十元
的钞票。当时我也吓了一跳,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
小野老先生难道不知道物价的变动有多大吗?战前和现在的物价相差何止十倍、
百倍,大正初期的二十元和现在的二十元等值吗?他实在无理取闹极了,连我听了
都很生气。
事后祖母感慨地说:
“贫穷会让人变得迟钝,宇一郎也因为贫穷而改变了,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用这
种理由来诈财,都是阿哎教的。一定是她不知从那里听到屏风的事,才唆使宇一郎
来这里要回去。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回来都已经一年了,才来说这些事?以前认识的
人都回来了,本来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但碰到阿哎这种是非不分的人,却教人
讨厌。战争过后,这里的人变得愈来愈坏,梨枝,你也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不是祖母的应声虫,但阿哎的风评实在很差。听说她在神户时曾到酒店上班,
和小野老先生在一起后,也经常虐待继子昭治,就是因为她从中作梗,昭治才无法
待在家里,因此而堕落不振。
战争结束后没多久,昭治回来了,但住不到三天就和阿哎大吵一顿离家而去。
小野老先生穷困时,曾经想要把房子卖掉,后来还是昭治拿钱出来才没有卖房子,
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昭治很可怜。 听说昭治现在在K市当强盗,如果这个消息是
真的,未免太令人难过了。
葛叶没有瞳孔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四日
昨天的信岔离了主题,后来因为累了,就没有把信的内容写完整,今天再继续
写葛叶屏风的事。
小野老先生一直重复同样的话,连我这个小孩子听了都很生气,但祖母坚决不
答应,他只好放弃。看到他带着失望的表情回去,我不禁有点同情他。
从他身上绑的老旧腰带来看,不难想像出他实在很穷,和当初他回来扫墓的时
候相比,真的老了很多,我几乎忍不住要为他落泪呢!
可是,如果只有我和大嫂在家时,这件事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他这样死缠活缠,
我们一定会因为招架不住而哭出来的。
虽然祖母的精神很好,身体也很正常,但是她毕竟已经七十八岁了,真教人担
心以后的事。而大助哥哥仍然没有消息,所以这个家可以仰赖的只有你了,哥哥,
请你早日恢复健康。
哎,我又偏离主题了,对不起!这种东拉西扯的写法,让我很难相信自己以后
是否可以成为作家。
当时小野老先生回去后,祖母可能觉得有点累,闭着眼睛休息了一阵子。不久,
她张开眼睛对大嫂说:“梨枝,你去叫阿杉把仓库里的屏风拿出来。”
大嫂听到后吓了一跳。
“您说的屏风是……”
祖母只好再补充说明:
“葛叶屏风。阿杉应该知道放在哪里,你也去帮忙把它拿到这里来吧!”
我一听,觉得祖母的做法有些不可思议,便问道:“祖母,您想把那个屏风还
给小野老先生吗?”
祖母简短地回答:
“不是。”
过不了多久,大嫂和阿杉拿着那座葛叶屏风进来。其实,从刚才听小野老先生
讲起葛叶屏风的事时,我就对这座屏风产生极浓厚的好奇心,从小野老先生说话的
口气来判断,它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才对。
当屏风一拿到休息室来时,我就盯着它猛看。
哥哥,你是否看过那座屏风?祖母说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出来过,所
以我相信你一定也没见过它。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座屏风时,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很奇
怪的感觉,使我全身发冷。
那座屏风只有两扇,左扇画了葛叶的身形,她的两只袖子向前扬起,头有点向
前倾,脖子看起来有些长,和服下摆在秋风中飞扬着。看她的姿态,仿佛在告诉丈
夫保名要回到信田森林去;屏风的右扇则只有一弯新月,背景是一片模糊的云母色,
使夜晚的安部野增添几分寂寞和凄凉。
那座屏风上并没有狐狸的踪影,葛叶也没有长出尾巴。然而这个怡然独立的女
人,看起来却有些虚无飘渺,长长的裙摆淹没在秋草中,不禁让人觉得她的下半身
仿佛已经化做狐身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查出让我有那种感觉的原因,我盯着葛叶的姿态一直看,最后,终于被我
发现到她异样的地方。
葛叶有点悲伤地低着头,但她张开的眼眸中,竟然两边都没有瞳孔。俗语说:
“画龙点睛。”在人的造型中,眼睛占非常重要的地位,从这幅画中就可以得到明
证。一个美丽的女子脸上,有眼睛却没有瞳孔,会令人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看
着画的时候, 不禁想起文乐(注: 日本传统的表演)的玩偶。在文乐的玩偶中,
“朝颜日记”的深雪是典型的盲人角色,她被设计成只有眼白,而没有眼珠,葛叶
屏风上的葛叶就是那种感觉,使人觉得画中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妖气流露出来。
不知画这幅画的人,为了什么原因忘了画瞳孔,还是因为他预知会有这种效果,
而故意不画瞳孔。
大嫂也屏气凝神地望着屏风上的葛叶,过不久,她颤抖地说道:“这一幅画给
人的感觉很不好。”
“为什么?”
祖母微笑着问。
“瞎子葛叶……鹤代,你觉得呢?”
大嫂突然问我,使我吓了一跳。
每次大嫂和我讲话时,我都会很紧张。其实大嫂是一个好人,我也很喜欢她,
可是一旦要面对她,我就会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想,一定是大嫂长得太美的缘故。
“我也觉得怪怪的。”
我很简单地回答。
祖母则静静望着屏风上的画说:
“你们是在说画里的女人没有瞳孔吧?我相信画这幅画的人一定有很深的用意。
这幅画中的葛叶并不是真的葛叶,而是狐狸的化身。当时它正在变化成正体,准备
回信田森林去。画这幅画的人并没有画出狐头或狐尾,只是以没有瞳孔来代表这个
葛叶不是人。每次我看到这幅画,都深深地感觉到画家的心思。”
祖母眯着眼睛又看了屏风好一阵子后,终于把视线转到我们身上。
“这座屏风就放在这里好了。并不是我对这座屏风特别喜欢,只是,宇一郎既
然开口说了,若再放在仓库里,就会让人觉得我们是故意藏起来的。所以,我刻意
要把它放在众人可以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