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3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葛天是第一个触犯寨规的勒汉(后生)。葛天也是第一个走出山寨,到八十里外的乡中学念过书的勒汉。
读过初中的勒汉知道了许多白寨人不知道的事情,知道牛肉好吃而且能卖钱。
当她家的“桐花白”再也不能站起来,只能等死的时候,他终于举起了狩猎的长刀—像山外的勒汉那样。
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大雾茫茫的早晨,人们还在酣睡的早晨。
他没料到“桐花白”哀恸的叫声还是引来了这么多人。
寨民们悲痛地跪在滴血的“桐花白”前。
已无力地垂下,发不出一丝声音,而它那悲凉、痛苦的目光却久久地凝固着。
死一般的沉默。
正木缓缓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长刀。
葛天惊恐地一步步后退。
勒汉们已在他身后站成了一堵墙。
正木慢慢举起了长刀。
葛天呼吸停止了,脸色煞白。
“阿爸—”
一声惊骇的尖叫,一个青衣勒缅(姑娘)如风一样扑过来。她袖口和襟边上绣的鲜艳的花朵像在飞。
她用身子护住葛天,盯着正木“:阿爸,杀人犯法!”
“法?祖宗的规矩就是法!”正木恼怒地把女儿娜珠从葛天身边扯开,又举起长刀。
娜珠再次扑向葛天,挡住了刀锋,双眼圆睁“:你要杀就先杀我!”
“你—”
正木举刀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在这个世界上,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命根子啊!
他闭上眼,紧握刀柄的手颤抖着。突然,他野兽似的大嚎一声,转身朝旁边一株酒杯粗的梓树劈去。
“咔嚓”,梓树被拦腰砍断。
他又将刀指向葛天,吼道“:滚,快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葛天惊魂未定,不知所措。娜珠狠命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跑!”
葛天这才回过神,拨腿狂奔。
“站住!”正木又一声吼。
葛天陡地停住脚。
“跪下!”
葛天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被杀死的“桐花白”前。
“记住:你再也不是白寨侗的人了!你的魂魄永远只许在外面流浪!”
“耶莱,啊依耶”
在叹息般低沉的祈祷声中,葛天如游魂般消失在米汤似的稠雾中
娜珠是正木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二十年形影相随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娜珠不去“玩山(”青年男女约会、唱歌、对歌)了;娜珠的歌声被人偷走了,娜珠日渐消瘦了。在闷头干活时,娜珠也常常望着远方出神。
他最怜爱娜珠。这爱,还别有一种神秘的隐情。
二十几年前,正木的阿爸在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旱中饿死,老人宁死也不准儿子动白牛一根毫毛。他接替阿爸当上了寨佬,面对一道道祈求的目光,他明白人们在盼望什么—只有杀牛充饥,才能挽救全寨人生命。可他不能,他不想让人们饿死,更不能去杀神灵一样的白牛啊!“啊依取”有白牛才有白寨!他怕自己一时心软而做下糊涂事,便把白牛赶进白牛界岭背的大森林中,守在山口,不让人进去。可是过不了几天,他也被饥饿击倒了,只能像枯藤一样抱住青枫树
他在昏迷中惊醒,发现主像(情人)培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她到乡场上把自己精心织绣的准备结婚用的侗锦卖了,把一把乌油油的长发也卖了,换回了苞米粑,换回了雪白的大米,寻踪找到了他。她剥下正木被汗水、叶汁浆硬的破布襟襟,将自己衣服披到他身上夜晚,篝火映红了他俩的脸,竹筒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嘶嘶的声音,竹汁一丝丝渗出,一股股鲜嫩的竹子的清香和诱人的饭香在林中飘散他吃饱饭,感到生命重又回到自己身上。她坐在他身旁烘烤衣服,她的脸和半裸的胸脯在火光照射下泛出几丝晕红,从她体内透出的气息令他呼吸加快,他发疯似的把她搂在怀里,直到他烧空了自己。他对地上涌出的处女血,对自己突然迸发的热力感到骇怕第二天,倾盆大雨泼天覆地地暴下,白牛界复苏了,野果野菜咕嘟嘟地冒出来,白寨人得救了。又一次感谢祖灵的庇佑。
第二年春天,培美生下了娜珠,却因产后热死去。正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狂暴的爱,像一次深犁土地,犁头犁进了地心,翻起了岩石,切断了地的筋骨,让花树怒放,也毁了土地。
他把一切爱交给了没娘的女儿,两个血乳交融的生命复原为一个生命原初的浑然之物。
不知不觉,小娜珠长大了,长成了一朵人见人爱的山茶花。可是现在,这山茶花快要枯萎了,这是谁的罪过?
太阳落山。几条花带似的云霞,点缀着苍茫的暮色。
风中,传来忧伤的歌声:“生不离死不离,生共板凳死共泥”
“娜珠为什么还不回来?”正木蹲在门前,不停地吧哒着烟袋。那条懒蛇似的寨路上,却始终不见女儿的影子。
火塘里,白栗柴“嗤嗤”地爆出火花。“火笑必有贵客到”,今晚谁会来呢?
娜珠进屋的时候,正木正掀开米桶盖舀米,她一把按住他的手:“阿爸,不用啦—”
不知是走路急还是火光映照,女儿苍白的脸色竟透出几丝红晕。
“尼葛天(葛天阿妈的尊称)请你到她家去”
“有事?”
娜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正木没有再问。葛天远走他乡后,尼葛天一个人孤苦零丁地过日子,正木虽然同情她,却不愿收回成命。对于亵渎祖灵的人,怎能轻易宽恕呢?他知道是他造成了尼葛天和娜珠的痛苦。今天,既然人家相请,也该去看望一下。
枞膏火把在黑黝黝的山影里游,正木父女俩走过一道干溪,快到葛天家时,从吊脚楼里传来琵琶低沉的咏叹:
我不愿意离开你,
树枝草叶牵我衣;
我打赤脚沾黑泥,
故乡是我生身地。
我不愿意离开你,
割不断的情丢不开的意;
琴声里有一种古老的一往情深的东西,娜珠举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也慢了下来,似乎踏碎这动情的琴声、歌声。
“嘣”的一声断了弦。正木父女俩走进吊脚
突然,琵琶
楼了,尼葛天母子俩早已在门边恭候“:麻啦。(”来了)
正木眼皮不抬地微微点头“:麻累!(”来啦)
火塘里,块柴燃得正旺,尼葛天打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油茶,小心翼翼地端到正木手上“;寨佬,葛天是他舅舅叫回来看我的。”
正木啜了口油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几个月了,我身子一直不见好,在阳世上怕没有好久了。让葛天回来,服侍我,好吗?”尼葛天佝偻的身子更弯了。
正木仍然不吭声。
娜珠从背后戳葛天一下,他猛然省悟,扑地便拜:“寨佬,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就宽恕我这一次吧!”
正木正襟危坐,看也不看葛天一眼,历经沧桑的杉树皮似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掏出竹鞭制作的短烟杆,葛天便手疾眼快地递上过滤嘴香烟。他把葛天的手一挡,从系在烟杆下的烟袋里撮出烟丝,装上,从火塘里抽一根燃着的柴棍,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黄白色的火苗。一袋烟功夫,火苗变成了红炭,他才将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徐徐地吐出一个大烟圈。。不一会,那烟圈便罩在葛天头上,辣辣的旱烟味呛得他直想咳。
娜珠忍不住了“:阿爸,葛天他流浪了两年,在外面受尽了苦楚,惩罚还不够吗?
“住嘴!”
正木磕了磕烟嘴,站起身“:尼葛天,谢过油茶。”
尼葛天惶恐地拦住他:“哪有贵客到家不吃饭就走的?
你要我坏了白寨侗的规矩呀!叫我这块老脸往哪里搁?”
正木犹豫的当儿,尼葛天端出了酒菜。揭天盖碗,酸鱼酸肉酸笋酸豆角冒出热气,醇香扑鼻。正木咽了咽口水,却不肯落座。
娜珠幽幽地瞥了葛天一眼:“再求他也没用,我们‘相搭’(私奔)吧,不信天底下没有留人的地方!”
“你敢!—”正木扬起烟杆“,我打断你的腿!”
尼葛天将他的烟杆夺下:“娜珠是说笑话哩,她怎么舍得阿爸?”半推半就把他按在板凳上。
香甜的糯米酒斟满杯,葛天将它举过头,敬给正木。尼葛天不停地往正木碗里夹菜,殷勤劝酒“:寨佬,你最爱吃我的腌酸菜,今晚上桌的酸肉酸鱼我腌了三年,特意给你留着”
火塘里,柴火哗剥,火舌伸出老长。一种受人尊崇的自得与满足使他那刚性的血不再冰冷。酒过三碗,在火力与酒力的烘烤下,寨佬那杉树皮似的面颊像霜叶泛着潮红。
葛天从里间捧出一个贴着外文商标的铁盒罐头,撬开盖子,一股好闻的香气飘了出来。罐里是一片片切得整整齐齐的暗红色的肉块,葛天夹了块送到寨佬碗里:“这是我在广东打工时带回来的鹿肉罐头,我一直舍不得吃,先请您老尝尝—”
正木眼圈里有些酒气熏蒸的湿润,心里说:这毛头勒汉,差点被我杀了,被逐出家园流浪,还能记挂着我?还不是冲着娜珠!罢,罢!有这几句话也就够了!一张嘴,那块肉便滚进了口中。
“好味道,好味道!”寨佬吃得津津有味。葛天又夹了几块递到他碗里。
尼葛天怯怯地式探“:寨佬,你是大树,葛天是树底下的一棵草,你就让他留下吧—”
正木双手撑着矮桌站起来,一阵阵翻腾上来的酒嗝震得他晃晃荡荡:“尼葛天,老规矩是怎么说的?你忘记了?
老糊涂了?”
尼葛天如梦方醒,瞳孔里放射出希望的光,赶忙去推儿子“:快,快去装香”
牛圈边冒出缕缕青烟时,正木父女俩离开了吊脚楼。
枞膏火把照亮了一个老人沉郁苍老的歌声:
游荡的魂灵迷失了,
白寨的勒汉回不来了;
将你的血洒在祭台上,
招你的魂回到白牛界
耶莱啊依耶
歌声,像一根绵绵不断的丝线,在黑暗的群山中飘绕三
一堵石壁,直立在寨子后面的半崖下。石壁上那像牛血一样暗红的图形,是一头驮着太阳的巨牛。石壁正中,离崖底约丈高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图腾—用楠木雕就的涂成白色的牛头,只有牛眼是淡红色的,用一种永恒的目光注视着苍生。
壁画和图腾的颜色已经暗淡、斑驳,时间的风雨侵蚀着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崖底坍塌的土坝下露出的一层层泥炭,则记载着“骆越”人的某一支系被迫迁徙至荒僻的大山区求生的艰难历程。
如果你再仔细寻找,在萋萋芳草丛中,密密灌木林里,或许会发现几根白骨,几个麻花银镯,伴随着千年的孤寂。
而今天这里似乎有点异乎寻常。不是祭祖的“大日子”,很早便有人走动。篝火熊熊,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片辉煌。火堆旁高大的三角木架上,垂下一根长长的古藤,藤端系着一个空空的革囊。图腾下面的石祭台上,供着青草、山果和糯米酒,钱纸的蓝烟随风左右摇晃。
脸上涂着三点白圈的巫婆,将油亮的神杖一指,朝火堆里喷一口包谷烧酒,火焰腾地飞起,幻变成七彩颜色。一朵火苗在涂满松脂的神杖上跳荡,巫婆将神杖在空中一转,朝石壁扔去,神杖准确地落到图腾旁
走了一山又一山,
走了一湾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