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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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眼,看着儿子,自语似的低声道“:这些年,她不容易啊!”
“她常常梦见你鲜血淋淋那次接到大陆回信,说你不在人世了。她五天不沾水米”陈先生说着红了眼圈。
他有些凄伤,久违了的儿女柔情又在他心中唤醒。“父亲,你是怎样活下来的呢?”陈先生观察着他面部的表情,又挑开了父子相识后便开始了的话头。现在,再用“说来话长”来缄其口能搪塞过去吗?
那夜,他绝没想到他还会活下来
木然中,他听清了后生的话,恍恍惚惚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如肥皂泡似的破灭。尽管是肥皂泡,人生的最后时刻能得到一个人的相信和帮助,能有人替他说几句话,他悲凄的心中又似乎得到少许慰藉:“你好人”
“唉,说也无用。”后生子显然心情也不轻松“。土匪我见得多了,还差点死在他们刀下。”后生子额边的刀疤在月光下像一条黑灰色的松毛虫,“我看得出,你跟他们不是一路货。”
“”他喉头梗塞。
“谁叫你命不好,撞在刀口上,韭菜麦苗一把割。”后生子摇了摇头,慢慢往门口退去“:可惜了一身好学问。”
“不!”
突然,他发疯般地抱住后生子的腿:“救救我!救救我!”
后生子掰开他的手,怜悯而又无可奈何地道:“我救不了你,真的救不了!”
求生的欲望使他下意识地抱住后生子的腿不放:“你能救我”
“我怎么救你?”
“放了我让我逃走吧!”
后生子一动不动。
厚重的乌云裹住了一轮银盘,四周一片暗黑。他绝望地松开了手。
他听到后生子长长地吁了口气,听到门“嗒”地上锁,然后又是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后生子的声音:
“我一个人能看住辛苦了一夜,你去睡吧,没事。”另一个声音回答“:好,你小心点!”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跳顿时加快了。他屏息静听着,当门再次轻轻推开,他已站在后生子面前。
“快走!”
院子里静悄悄。他踩在后生子的肩膀上翻过院墙,随后生子穿过林子,涉过小青河,爬上树木浓密的山坳;在一个三岔路口,后生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站住了。
“从这儿一直往西走,”后生子指着一条灰蛇似的小路对他道“:到了贵州就脱险了。”
他辩认着那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小路,后生子把一张盖有大印的字条递给他:“这是路条,遇上事还能顶用。”
“救命之恩,没齿不忘!”他气未喘均匀,倒身便拜。
“你这是干什么?”后生子扶他起来“:快走吧!”
“请恩人一定留下姓名,不然我一辈子都良心不安!”
“我不用你报答。但有几句话你要记住—”后生子的眸子在淡淡的月辉下闪光:“走路都难免溅上泥浆,做娘的也难免打错孩子,不能受点委屈就记恨。你要把学问、本事都拿出来,建设新中国。像你说的那样,让水变成太阳!这样,才不枉救你一场。”
“我记住了。”
他记住了吗?
他历尽千难万险,回到已恢复正常教学秩序的学校后,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好在档案已在战火中散失,当时师生中名和字混用,他注册时将陈元辉改成陈芝圃也无人惊异;又适逢毕业,他成绩优异,国家急需建设人才,他便拿着写有“陈芝圃”三个字的毕业证书和一应手续奔向工作岗位。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已在时光的流水中褪尽颜色,他也认为过去的那个陈元辉已经不存在了
走出邮局,陈先生挥了挥手,一辆崭新的“伏尔加”便轻快地驶了过来,银灰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光。陈先生扶父亲坐下,对司机道“:去聚仙楼。”
昔日大块石板铺就的官道已变成黑缎子似的柏油路;街旁,秦砖汉瓦和铝门钢窗竞相媲美;白灰脱落的窨子屋墙上贴满五颜六色的商品广告,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他是从当年逃命贵州的那条小公路进入小青山的。客车在山下的小镇上停住,他步行到了山村,溯小青河往上走;几天后,在胭脂湖边便发生了那戏剧性的一幕。四十年了,他再没去过大山皱褶中的这座小县城。故地重游,已物异人非了。
邮局到聚仙楼不到一千米,陈先生却动用了县城最昂贵的轿车,县里的头头脑脑们生怕怠慢了这位资金雄厚的台湾老板,有求必应。
聚仙楼酒家是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洋楼,楼上贵宾厅镶着拼花木板条,糊着乳黄色壁纸,枝形水晶灯发出柔和的光。刚坐下,酒家的瘦经理就捧着菜单上前,点头哈腰地请陈先生点菜,陈先生把菜单挪开“,拣最贵的摆一桌。”服务小姐送上餐纸。陈先生抹了抹手,若有所思地向父亲道“:你一直没有找过他吗?”
“谁?”
“那位放你逃走的人。”
“他?—”
“他在那儿?”
“你问这干什么?”
“我打算给他两万元,谢他救父之恩。”
“两万元?”
“不,伍万!他一定会喜出望外。”
“钱,太轻了。”
“多少钱才够?”
“再多的钱也不够。钱对他是亵渎!”他深沉地说“:人的生命能用钱买到吗?!”
“噢?”陈先生不解地耸了耸肩。
“你不会理解。你怎么会理解呢?”他心里说。他不想把他和范足再一次相遇的经过告诉儿子,这种相遇的开头和结尾都是痛苦;虽然痛苦在特定的背景下有时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使人在精神上得到某种充实,但这笔财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在劳改农场,他才知道那位救命恩人的名字。
“范足,就是有饱饭吃的意思。”救命恩人这样解释着。
当年英武的农会主席兼民兵队长已完全驼背,铁窗生涯毫不留情地在他额上刻上道道沟纹,颧骨突出,那道刀痕更加显眼。如果不是因为他曾几次冒险给大军带路,在剿匪战斗中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他私放匪首的罪行决不仅仅是开除党籍,判十五年徒刑。
“你呢?犯了什么事?”
“说我搞破坏,反革命。”
“这罪名也不小,你破坏了什么?”
“我是出于无奈”
平安地度过了镇反、三反五反、反右等政治运动,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技术全面的工程师。死里逃生的经历使他养成了孤僻、敏感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他害怕过去的阴影再一次笼罩自己,再也没有去过小青山,更不敢去寻找那位不留姓名的救命恩人。但在五十年代前期和中期,整个气氛还是开朗的;建设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共和国如红日升天。他把全部身心扑在对事业的追求上,承担了多座中小型水电站的勘测和设计。庐山会议后的翌年春,他去一座小水电站检查工作,发现大跃进运动中,他的设计被修改了,最后建成并投入使用的溢洪道排洪量仅是他原设计的一半,且闸阀失灵。是日,滂沱大雨黑天黑地地暴下,狂风吹断了电话线,他被困在电站。夜深,山洪暴发的呼啸声震醒了沉睡的人们,形势已非常严峻,大坝无法承受百年未遇的山洪;大坝一旦坍决,下游的县城顷刻被毁。千钧一发之际,他下令炸开了溢洪道,保住了危在旦夕的大坝,保住了有上万人口的县城。
“当时我不是没有犹豫想到你放我逃走时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才最后下了决心。没想到惹下了大祸”
“你应该这样做!”范足安慰道“:人不能只想到自己。”
“我没料到你为我的事受了这么多苦。”他感到自己只顾诉说自己的委屈,与救命恩人见面后连句感谢话也没有,不免有点歉然。
“这没啥,我犯了纪律该受处分。”范足仍是那么憨朴、厚道“:你能为国家办大事情,我吃点苦也值得。”
他们所在的这个劳改农场很大,几千犯人分别在工厂、农场干活,什么行当都有。他俩同住一个号舍,范足是犯人组长。每天,在劳改干部的看管下带着十几个人修路、补路。这条通往场部的坑坑洼洼的毛马路没砌护坎,三天两头塌方,要是落大雨更糟。一塌方,就累坏了他们。国家正在遭受自然灾害,食品匮乏,连好人都顾不上,更顾不上犯人了。从定量中获取的可怜的大卡无法补充重体力劳动消摁
耗的热量,他头发晕,腿发软,全身浮肿,一一个坑,倒在床上爬不起来,范足守在他床前,流着泪:“你可不能死”
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已经没有想的能力,没有支付思维活动的热量。忽然有一天,残存的思维使他发现定量比过去多了。为什么多了?他仍旧没有想,舌头的功能却格外发达,能准确地捕捉每一粒饭屑。
等他发现定量增加的秘密已为时过晚。那天干活回来,他看见范足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几颗发霉的饭粒,连灰尘带草屑都放进了嘴里;那条越来越宽的刀疤随着嘴巴的蠕动一凹一凸,他陡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不是饿极了的人不会这样。范足像是被发现了的窃贼似地,窘迫地解释道“:老辈人说:饭粒掉在地上不捡起来,要被雷公劈死的”
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想起了上午的事情:他发现范足偷偷地往他碗里倒饭,却坚持说是反胃厌食。“你这几个月都厌食?”他反问道。同室的犯人悄悄告诉他,说范足常常偷偷地把自己的饭扒一半给他,还不准人说“。嘿嘿。”
范足已瘦得皮包骨头,口张开像是崖壁上凿出的一个黑洞,声音是洞里的回声:“出去后,我还要请你去小青河修电站哩,你去不去?”
“去!”
他明白范足在岔开话题,他更明白他只能这样回答。
他却没料到这竟成了范足的遗言。
千年的土地上行走着有生命的骨头,那一架快散的骨头抱着上百斤重的石块,像抱着一座山,晃了几晃才立住;一步一挪将石块搬到路坎边,砌好。休息的哨声响了,那一架骨头便去小溪边掐野月季的嫩尖充饥。也许是脚一滑,也许是眼一黑,骨头掉进半人高的水中,再也没有立起来。
没有立起来的骨头却使他明白了人世间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在它面前都失去了份量。
五
父亲的固执使人头痛。
陈先生无法理解老人为什么不让自己为他申请去台湾的签证。
“母亲盼望早日与你见面,今天又拍来电报”
“我也很想见到她。”
“你还是准备快点走吧。”
“我不能走。”
“你还考虑什么呢?”陈先生细长的眼睛一眨一眨,狮子鼻耸了耸“:难道你还留恋大陆?”
他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突然发现儿子与自己是这样相似。遗传基因不仅明显地表现在相貌肤色上,甚至举手投足之间都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形体上的相似却融解不了精神上的隔膜,他们的价值观和思维完全属于不同的世界。他心头不由地掠过一丝惆怅。
“这里有许多值得我珍惜的东西。”
“包括对你的不公正、对你的伤害吗?”
“在一场惊天动地的伟大的历史变革中,如果要求社会对每一个人都是公正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总会有一些人受到这样那样的委屈,甚至为此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