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遗书 作者:罗大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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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她们也会换句话说。另一位记者,她可没说“读者喜欢看嘛!”她说:
“大家都很关心你们呢!”而老实说,我自以为她是我可以当朋友的那种,谈
了谈,再三叮咛她不能写,于是就和她聊;当天几个朋友,还喝了点酒。后来杂志
出来时,就像你看到的那个样子了。她也许是个不错的女孩,但在我前面,她毕竟
是个撒谎者。因我有理由相信一个会用自己的关系和职位向数十万人公然撒谎的人
平时不可能会是那么一个诚实的人。
上次和林青霞聊天,我问她有关这些台湾的影剧记者的一些看法。她说在台北
的机场有个女记者问她在香港平时都做什么消遣。她说:“看看书啊,和朋友聊聊
天逛逛街,还有游泳啊!”那个叫做XXX 的女记者就马上抢问:“那你怎么还是那
么白呢?”然后几个女记者就嘻嘻嘻笑起来了。我的天,写这样的事情实在是真无
聊,不过,她们真的是随时在等待着讥笑那些她们认为你可能说的谎呢!林青霞也
许习惯了,不在意,但你别想叫我别在意这种人的心态。
台北的影剧记者,一种依赖作贱影艺人士生存的行业。
好极了,我现在发现写这种文字的乐趣了。那就是,你可以把自己的所有的挫
折藉着修理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发泄出来,而且,随便动动笔就有几十万份拷贝出去。
太好了,可以泄忿,可以很有面子的作贱那些有头有脸的明星歌星,又可以娱乐大
众,而且还可以营生;最妙的,是完全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反正报纸杂志撑在后头,
谁敢得罪我们?
天凉好个秀。
但谁又缺乏修理别人或伤害别人的能力了?
生平第一次,我把箭头指向一些人的姓名,一些女影剧记者的名字。这样做我
自己都觉得恶心,但问题在,她们在抖别人的名字时根本就是家常便饭,绝不犹豫;
问题在,当她们发现你抗议来抗议去绝不会提到个人的名字时,她们就似乎把你当
个像被揭穿的纸老虎似的,她们很心安的用她们自己的名字来作贱你的名字,发现
你绝无反击的可能,吃定你为了自己的后路必须忍气吞声。
有时候像某某这样的判断似乎也可能有差错的地方。
好,这种文字游戏,我作贱自己,陪你们玩一玩,没有关系。
听着,你们这些像某某一样的影剧记者:影剧行业是个很难走的行业,尤其在
台湾这样的黑白两道都夹杀的环境下:今天你们看到的比较成功的艺人,没有不是
凭真本事上来的;两三年的侥幸会有,超过十年的侥幸绝无可能。艺人的品德只是
社会标准,他们也是环境的产物,不会比社会一般标准好,但也不会比社会标准差。
其他的都是渲染出来的。如果你们要渲染民族救星的桃色新闻史,那也绝不会比艺
人们高级多少,但你们当然不敢:雷公打豆腐,从软的先下手。但也不要认为艺人
们先天就背负了让你们作贱的命运。这是个每个人缺乏尊严的时代,请别任意作贱
我们的尊严来增加你们的尊严,这是不道德的。演艺事业是你们的全部,作贱艺人
就是作贱你们自己的行业,就是这么简单。别沾沾自喜,你们事实上才是台北最糗
的一群。把你们的报纸杂志拿掉,你们就是光溜溜的一群,一无所有,你们真的认
为自己可以写一辈子的三流文字吗?专制的新闻制度可以保障你们的专制言论,你
们的心态只不过是那种不正常的制度下的副作用引起的一个性脓疮罢了,就像不正
常的社会里的不正常娱乐制度下的艺人的心态一样;但这并不是说你们的行业可以
任意的践踏我们这个行业。制度,会改的,趁还没太晚,看看以后的世界。为了你
们自己。
请停止作贱我们的行业。
我是不是太严肃了一点?
写这种文字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不太容易停手。我不知道是因为会上瘾还是
因为写文章骂人总比做事要容易得多。而事实上似乎两者都有。尤其是自我被自己
靠着作贱别人来膨胀了许多以后。
但我没有每天几十万的发行量,这方面的问题起码小了十分之一。
所以我想我还是在安全高度内,可能有些人真的走了条不归路。
聪明过人的J 君的妻子王小姐已经不干影剧记者多时了,但她还写一点文章。
一个会写文艺文章的前影剧记者,充满了艺术气质。自以为是他们夫妇的好友的我,
在看了这篇文章以后不无吃惊之处。整个东西是那种,“看我把你全部抖出来让大
家瞧瞧”的心态。你才知道做这样的人的朋友有多危险。你然后才知道,干惯了影
剧记者,修理人惯了以后,那种残存在血液里的文化流氓的气质会用什么样的方式
在一个去职已久的貌似文静的女子身体冒出来。
作贱别人的心灵内,埋藏的是一个蛊。
所以好不容易有个杨惠姗出来,这些人弄个两三下,又没有了。人才的成长很
慢,可是用这些人的方式去被掐死,太容易了。人,什么时候缺乏过修理别人或伤
害别人的能力了呢?他们当然会得手的。
而台湾已经几乎快没有人了。如果你抱怨“金马奖”香港人拿了太多的奖的话,
你不妨多留意一下那些记者的名字。台湾已经差不多没有真正撑得起来的明星了,
全部被作贱掉了。而最后你恍然大悟,原来,有那么多的记者在暗中霸住那些超级
巨星的位置,用另一种舞台在做另一种秀。她们才是台湾仅有的明星,有着强烈无
比的自我与矛盾的自卑情结。你以为我夸张了吗?如果你胆敢不太认识她们——尤
其是那些大牌的,她们是会在报上修理你的,你以为没发生过的事?但毕竟,拿起
麦克风她们还是有点心虚,终究还只是敢在报纸上修理人的。放大自己的名字是敢
的,真的让她们站到舞台上面对所有的人的话,还是很难见得大场面的;这也是为
什么你不太认识她们她们会不悦的原因。心情极其矛盾。
在香港看看,我看到甄妮、邓丽君、林青霞、叶倩文,她们似乎好得很。花边
新闻?多的是,可是你不易感觉到那种恶意的作贱人的心态存在。香港的影剧记者
此台湾的影剧记者清楚太多了,他们知道自己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然后你会没事
看到台北的影剧记者在写:为什么香港人个个是大牌?为什么他们作得起来?我们
的明星太不争气了!
真亏她们还写得出来。
反正,上述几个从台湾过去香港的女星,如果她们一直待在台湾,我向你保证
她们绝不会有今天的地位的。事实其实说明的太清楚了。
如果有人觉得这篇文章太情绪化,太下流,那就是我要的,没错。在一个法理
不彰、舆论混沌的环境里,你让那些言论早已失控多时的记者真正体会到她们下笔
时该有的客观谨慎是惟一能够保证她们在自己剩余的生命里——是的,一生——不
受到另一个行业的从业者的反扑的凭藉。一个投入的艺人是一生的事业,而这些影
剧记者,也别想打了就跑。该来的总会来。而来的时候,我们不是用拳头、刀子、
麦克风或斧头。我们用他们最拿手的道具:文字。
台湾影艺圈受到的创伤,不是短短两三年可以恢复过来的。有些事情,总得有
个开始。
很简单,如果艺人不受到最基本的职业尊重,你不要想环境里会有什么值得尊
重的作品或是表演存在,这个社会对艺人简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虐待的地步:要劳
军,要捐钱送炭,要明天会更好,艺人们全部过来排队表演呼口号,一片光辉的人
性,国恩家庆。利用完了没事的没事,有事的上电视作游戏供大家消遣,或上报纸
杂志搞搞绯闻娱乐大众,替台北早就乱七八糟的地下地上的男女关系,那些所有人
早就心知肚明而不便于披露报端的新文明作代罪羔羊,大快人心。这个环境的舆论,
到底有没有能力反省自己?这个环境的艺人,有没有能力替自己争取尊严?大众,
有没有能力拒绝自己被列入“读者喜欢看嘛”的阶层?
拜托拜托,停止作贱我们的这个行业吧!
我是可以停止了,做这种三流的事情。反正肮脏的工作总得有人做。
封杀我?谢谢,请便,我将把它视为我一生最高的荣誉。不开玩笑。
人物素描之陈达
陈达,台湾民歌手。——作者注
公元1979年7 月,我到台北市立疗养院去当精神科实习医生时,距陈达过世还
并不是一段太长的时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表演,但对他死前在疗养院内的一些
情况却听说过一些,因为我所待的第三病房恰好就是当初他所住的病房,护士偶尔
会说起。
望向病房大厅,每个走来走去的病人,陈达离开世界前的最后一段时间的状况
就像这样浮现出脑海,这是台湾最后一位真正的民谣歌手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现场。
他的照片还是看得到的。脸上的所有的皱纹是他历经整个世纪,在这个岛上—
—他完完全全的家乡所渡过的,风月的刻痕。
如此平凡的人物。他来自没有麦克风、没有喧嚣呼声掌声的年代。在饭后,夜
正年轻的夜晚的室外,几把长凳,几个摇着扇子的乡人的围拢之下,一把走天涯的
月琴,就这么就唱了,大概还不必讲究琴的调音的。“咚咚咚咚咚咚咚”,琴声有
点蹒跚,几乎没有什么太深奥的技术可言;如果你尖酸刻薄一点,你甚至可以说他
就凭这两手琴艺也竟可以到处招摇撞骗,随时编编歌词就这么给他混了一辈子。
“思啊,想啊,枝——”
来了。大概绝不是那种会讨好的嗓子。干涩的声音自录音带内冷冷的飙出来,
划破半个世纪以后依然的月空。那个“想”字后面的“啊”字渗杂了浓厚的鼻音,
全世界除了这块土地以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地方有这样的,乡土的鼻音的唱法。“枝
……”这一声是个尾音,延长了好久。它在夜晚的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几乎是看不到
那弯曲的弧线。随着音的延长,这弧线竟变得越来越锋利,甚至,凄厉。然后,它
毫不留情的,像毫无任何阻力一般的,轻易的切割人你的心灵的肌肉。也不见血,
但像把极精细的外科手术刀般,你知道它已深深切入,传来那种很薄很薄的,深深
的刺痛。
瞬间我感到榻杨米旁祖母手中扇子传来的轻轻的,风。祖母似已睡着,她手中
的扇子偶尔会停一下,但等等又会再扇起来。她的小收音机内传来的声音似乎早已
曛人空气中,成为整个室内的一部分。那样的静止状态的我的生命,只是个冷血的,
无动静的,纯观察的,像被包在蓓蕾内的一个,苗似的幼体。偶尔嗅到一丝“新乐
园”透入的烟味。
但那个弧线已抛远到连尾音的回声都听不到时,似乎有内部的某种冷冷的液体
已开始慢慢滚动了,而且热了起来。第二句已经开始唱了。
陈达,来自这块土地的,又被吞没于这块土地。我想,他可能连名字都是这块
土地取的。陈达,真正的传奇。
人物素描之许不了
许不了,台湾喜剧演员,是我心目中台湾有史以来最好的喜剧演员。